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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頁     葉昭潔    


  示君一怔,但沒表現出來……

  「這件事跟你有關吧!你的傷看得出是近距離射擊的,而你卻看不清對方的模樣;而且警察是槍不離手的,但你的槍卻……」

  「你到樹叢裡去找找吧!約莫是我倒地的四點鐘方向……」示君歎口氣,傷口處在隱隱作疼;對阿自的疑惑,甚至可能連帶的一切處罰,他都顧不了那麼多了!

  小蝶太聰明,也太瞭解他了,要鬥,他真是沒什麼辦法。現在,唯一叫他掛心的,是百合!

  「阿自,咱倆搭檔過多少案子了?」

  「七宗販毒,五件搶案,兩件兇殺,小案子,記不得了。」

  「我們相處得怎麼樣?」

  「生死關頭,彼此掩護,出生入死,親如手足。」

  「好!既然你把我當兄弟看,那我就不瞞你了。這件事,的確是關係到我個人過去的恩怨……」

  「示君,究竟是怎麼回事?」

  「唉!說來話長,有機會再慢慢說給你聽,現在,我要你幫我一個忙。」

  「你說吧!我一定盡力。」

  「幫我保護一個人。」

  「誰?」

  「一個很善良、很善良的女人……」

  第五章

  從醫院出來,在黑暗中和賀尚信步走著。百合可以感受到賀尚溫熱的心,他依舊關心著她的一切。只是,空氣冷冷的,把他們之間凍成無形的距離,令彼此間瀰漫著解不開的輕愁。

  百合一直沒問起賀尚坐在樓梯間是怎麼回事,明白就好,扯開了反而尷尬。這點,百合是錯了好多次,是執迷不悟的傷人、傷己幾回後,才逐漸了悟的。話愈多,錯愈多,倒不如沉默來得平安。

  「想什麼?擔心小蔣嗎?」賀尚忍不住開口;若能叫百合這樣牽腸掛肚,他寧願躺在病床上的人是他。

  百合搖搖頭,又沉默半晌才說:「『冷冷的餘溫』發表了,反應不錯——你還寫詩嗎?」

  賀尚也搖頭。「沒動力,好像也沒啥感覺了。臨畢業,文學院的男生好像就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考研究所——要沒考上,還真不知要拿什麼過活呢!」

  「你歌詞寫得頂好的。」

  「那是因為你……」賀尚望了百合一眼,停了腳步。「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裝做看不見——你不會不瞭解的……」

  「呃——如宓她……」

  「別提如宓!你為什麼不問問你自己?如果你覺得我不好,你可以直說,何必這樣迂迴著跟我玩遊戲呢?何況!這幾天,我看著你和小蔣,我覺得,你們只是很平常的朋友。」賀尚握住百合的雙手。「你不能把同情當做愛情啊!」

  「我沒有啊!」百合矛盾著,她是喜歡和賀尚在一起時自然安全的感覺;他從不苛求她為他做些什麼,只默默的付出,就連如宓的事,他也沒有太多責難,只是默默的、獨自傷心。

  可是,她自己明白,這些年來,她始終沒擺脫掉示君的影子——那邪邪的笑、低垂的眉眼、指間辛辣的煙味兒……哪怕她無暇去想念,哪怕她刻意去遺忘,然而,街頭猛一個相似的眼神,人群裡一個不經意的笑,夢裡一個恍惚的人影……都叫她心神不寧。

  「不要再拒絕我了,我沒有你想像中的勇敢,我需要你的陪伴,我需要你——哪怕你真的無法愛我……」

  百合腦裡閃過「你愛的人、愛你的人」兩個不相符的面容,覺得很熟悉,稍在腦海裡搜索,卻漸漸浮現公園涼亭裡那位老人淒涼的身影。

  「選擇一個你愛的人,不如選擇一個愛你的人」,她記得老人是這樣說的。

  如果不能相愛,那麼,選擇一個你愛、卻不愛你的人顯然是辛苦的;倒不如找個愛你的人,然後慢慢學習去愛他。何況,她是喜歡賀尚的,雖然談不上愛,談不上刻骨銘心……

  「百合,你倒說話呀!我不是勉強你,可是——你不能老是沉默,倒是給我句話呀!」

  「賀尚,我——我也不知道。可是,你負氣和如宓交往,我真的很難過、很失落。」百合抽開手,轉過身去。「我想,我真的不是個好女孩,我老是傷人家的心。也許你會覺得我濫情,對每個人都情深義重似的,可是,我就是這樣,我很難因為不愛一個人就不對他好,或者,就只愛那麼一個人——賀尚,給我點時間好嗎?讓我好好想清楚。」

  「會的!」賀尚扳回百合的身子,欣慰極了。「只要你肯想,我就不知有多高興了。」

  「可是,如宓她……」

  「我會跟她解釋,她會理解的。既然我無法真心愛她,就不該佔著她。她是個好女孩——她會找到幸福的。」

  百合想,幸福真有那麼容易找到嗎?

  小蔣畢竟年輕,很快就出院了,只是手腕傷得重,仍不靈活,體力也顯得弱。

  小蔣的繼父蔣仲平是中將退役的軍官,現任國大代表,身份、地位都令人刮目相看。

  當初,小蔣的母親雖育有一子,但年輕貌美、溫淑端莊,經人介紹才和蔣仲平湊成對,陸續又生了一兒一女,都是人中龍鳳,在校成績出類拔萃不說,進退應對都頗有乃父之風,人人稱羨。

  仲平對小蔣原也視如己出,但自從小蔣知道自己的身世後,突然視蔣仲平如仇敵,彷彿蔣仲平是他殺父奪母的仇人似的。起先蔣仲平為了愛妻,對小蔣百般縱容、好言悅色,可是小蔣絲毫不領情。

  蔣仲平怎麼說也是個長輩,在社會上也是備受禮遇推崇的,受了幾次氣後,遂和小蔣形同陌路了。

  這天,小蔣獨自在房裡研究馬克斯思想,羿書按了門鈴,由女傭帶了進來。

  「我是羿書,可以進來嗎?」

  小蔣由字裡行間抬起頭來,望見天色約莫是午後三、四點,遲疑著該不該開門。

  羿書對他很好,他的心事,羿書懂得最多。可是,他總覺得她太聰明,聰明得不夠可愛;何況,他已經有一個「理想」了。

  「小蔣?」

  「進來啊!」

  羿書推門進來。「嗨!在幹嘛?看馬克斯?」她熟悉的拿個椅墊在灰色地毯上坐下。

  「有事嗎?」小蔣問,表情仍是一貫的冰冷。

  「沒事!沒事才能找你啊!」

  「少賣關子了。喝茶?還是咖啡?」小蔣的房間自成一局,有熱水瓶、茶具,還有一個小冰箱。房裡的設備愈齊全,他就愈不需要走出房門去和「敵人」打口舌之戰。

  「茶?還是咖啡?」小蔣又問了一次。

  「還沒點主菜呢!就問附餐啦?」羿書自顧自的走到書架上抱了幾本書,又回到原位坐下。

  「就這些!」羿書把懷裡的書擱下,指給小蔣看。「談本土文化的東西,有沒有興趣?」

  「拜託!這是我的書,沒興趣我看它做啥?」小蔣搶回一本書,津津有味的翻看。「我是台灣人,這是我祖宗的東西!」

  「我不是來抬槓的。一家電台,有一個時段空著,找人談些本土文化的東西,想找你一起去,咱們倆一起主持。」

  「什麼?真的?」小蔣有興趣極了,便和羿書興高采烈的談論、交換彼此對本土文化的瞭解與看法。他們遠從音樂、繪畫到戲劇、風俗,談得有聲有色,樂不可支。

  「喂,看不出你還知道不少嘛!」

  「我本來就知道很多,是你目中無人,才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

  「是啊,失敬!失敬!」小蔣對她露出難得的俏皮笑容。

  「我——我叫你如陽好嗎?」

  小蔣愣了一下,笑道:「可以啊!反正我也不喜歡那個姓。」

  「我知道我說了,你會不高興,可是——在醫院裡,伯母焦慮、傷心的樣子,真的叫人看了難過。」

  小蔣變了臉,嘴角扁得極難看。

  「她終究是你的母親啊!」

  「你懂什麼!」小蔣將自己移到窗邊,背著羿書抽煙;煙圈一團團的,像過低的雲層,夾帶著風雨。

  「她不該嫁給害死我爸爸的人。」

  「什麼?」羿書嚇了一跳,為箇中的曲折離奇震驚。

  「我爸爸——我爸爸叫徐晏陽,很年輕就娶了我母親。以前,都是媒妁之言,二十歲,家人就催著結婚了。」

  「他學問很好,婚後才讀大學。他是個思想很先進的人,廿多年前就認為台灣理該由台灣人來統治,於是參加了學生運動。後來——被抓了……」

  「他是被外省人害死的;可是,媽卻在他死後不到一年,就嫁給了外省人!」

  「伯母也是為了你啊!」

  「呸!她是為了安逸、為了榮華富貴!她覺得當一個政治犯的妻子是可恥的,所以嫁給軍官,好圖個安逸!」

  「不!如陽,你這麼說太不公平了。我問你,伯父過世的時候,你多大?」

  「我——」小蔣想了一下。「我媽還挺著肚子吧!」

  「好,這麼說,你的名字是她取的嘍?如果她真的以伯父為恥,她為什麼叫你如陽,為什麼希望你和伯父一樣呢?我相信,她改嫁,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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