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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玉潔    


  郊野之地,夜裡百蟲乖張暗動,紗帳的保護極為重要,打地鋪這種蠢事,杜冥生才不幹!當初發善心收留她,可不表示他使得任她鳩佔鵲巢。所幸床榻夠大,睡兩個人綽綽有餘,君子坦蕩蕩,只管直挺挺地躺平了、雙眼一閉,不一會兒便各自會周公去,根本沒什麼好彆扭。

  只是,她夜裡常為溺水的惡夢所擾,總難安眠,氣息不定、輾轉反覆,他近在咫尺,自然也難安穩。最後,他借出了一條臂膀,好讓她在夢裡又溺水時,能有人拉上一把,不至於睡到溺死。

  很有用。久了,也就習慣了。身邊多了一個女人,並不代表杜冥生就此免去煮飯洗衣的勞務,相反的,他樣樣都得多做一份,因為舉凡種種家務,芸生沒一樣會的。

  似白璧般無瑕的雙手,證明了她過去是個事事由人伺候的千金大小姐。儘管她有心、肯學,杜冥生也試著教,可惜,成果往往是他又多了治不完的跌打損傷,和面目全非的家園,他於是作罷不教了。

  千金小姐終究是千金小姐,回家後一樣有人伺候,讓她現在學會又如何?是以,他仍做他該做的。舉凡統籌三餐的廚師、劈柴挑水的長工、灑掃庭除的僕傭,乃至洗衣傭人兼鋪床疊被、伺候她大小姐晨間梳洗的「丫鬟」,他全數包辦。有些寒傖的清淡日子,就這麼平順地過著,等待芸生的家人來尋,好讓他卸下這份責任。

  「哇!冥生哥哥,這兒的景色好美!」拖著有些過大的布鞋,踩著小碎步,一聲聲軟膩的、清亮的呼喊,像滑嫩的楊柳絲般,飄蕩在空氣中。

  青翠的林徑上,杜冥生背著採藥專用的竹簍子,面無表情,大掌牽著小手,以一貫的速度健步緩行。

  這座山他們三天兩頭就來一趟,再了不起的景色也早看厭了,她於啥每次都好像頭一回來似的,亂興奮一把?而聽著身旁小女子喚著熟爛的稱呼,他心裡只有一個字——煩。

  沒錯,煩死了!每天早上一睜眼,她便「冥生哥哥」、「冥生哥哥」

  喊不停,直到晚上合眼,彷彿這四個宇是生活唯一的重心,開口的第一句開場白、口頭禪,非要天天繞著轉,她不嫌膩,他耳朵都快生瘡了!這妮子敢情是跟麥芽糖結拜過,相約一塊兒來膩死人的嗎?清靜的山林,只聞細泉涓涓,鶯燕啼音悅耳,要是沒有她,他心情應該會愉快一些。

  帶她出門,是不得已;牽著她的手,更是不得已中的不得已。病人復健,適量運動是必須的,所以他只好每天帶著她一道上山採藥。

  握著她的手,一方面是為了避免腳程慢的她被遺忘在身後,讓虎啊、狼啊的刁走了,或是不慎一腳跌進山凹去他還不知道;一方面也便於測量她的脈搏,以確定適時停下讓她休息,免得小女子上氣接不了下氣,暈了過去,累他還得抱她回去。

  綁手綁腳的日子,過得已經是不痛快,而更叫他氣結的,是至今已整整一個月,竟然還不見絲毫尋人的風聲!她的家人是怎的?全死光啦?他接下來又該怎辦?難道要把這麻煩從此搋在身邊,過一輩子不成?煩惱、煩惱,又煩又惱,真是理也理不清!男子逕自沉溺在剪不斷、理還亂的糾葛中,無心留意周旁,卻陡地被拽停下了腳步。

  拉住他的,正是惹起他煩惱的禍首。「冥生哥哥。」

  「嗯?」又要煩他什麼了?「你快瞧那棵樹上,好像有鳥兒在打架!」

  杜冥生整張臉歷時垮了下來。鳥打架?關他屁事呀!但那張仰望的小臉仍牽動了他的眸光,不得不一同往「事發現場」移去。

  只見一隻爪尖嘴利、體型頗大的黑鳥,和一隻體態適中的褐色雀鳥,正在枝芽間激烈糾鬥。雀鳥顯然是在捍衛自己的巢,而黑鳥仗著天生的優勢,屢次猛烈撲擊,褐雀即使自知不敵,依然奮力抵抗。淒厲的啼聲不絕於耳,被啄落的羽毛無力地飄飛四散,掛綵的雀鳥眼看是命在旦夕了。

  「冥生哥哥……」小手扯扯他的衣袖,擰著白淨的眉心,驚慌緊張的模樣,不用說他也知道她在想什麼。

  唉,這黏人的麥芽糖,還有副水做的菩薩心腸哪!弱肉強食。乃自然界不變的定律,人不該擅自插手變更,然而此類道理,對這妮子根本使不上。

  就好比山林中,四處都有獵戶設置的陷阱,不論什麼動物,一旦落入,都注定在劫難逃。常在山中採集藥草的他對此已是屢見不鮮,他無心介入,畢竟那是獵戶人家的維生之道。

  可每當他狠心推卻不理,芸生便一路垂著頭,默默無語,明眸揪淚,幽怨地瞅著他,彷如他的所作所為是多麼罪大惡極。

  為了平息她無聲的抗議,他只得回以「上天有好生之德」的高格義舉,把一干笨野兔、呆松鼠一一救出,帶回去侍奉、休養。他也不忘留下一錠碎銀給失了收穫的獵戶,以免自個兒的「功德無量」害人無妄地喝西北風。「冥生哥哥?」見他遲遲沒動作,焦急的人兒抓得更緊了。

  是是是,鳥大俠這就來主持正義了一一杜冥生無奈輕喟,彎下腰,拾起一顆石子兒,彈指投射,不偏不倚,正中黑鳥。

  鳥兒猛然受到驚嚇,也顧不得眼前快得手的好處,連忙振翅高飛,呼嘯而去,方才全力抗敵的雀鳥,則在威脅遠離後,不支墜地。

  「啊!」失聲一喊,芸生趕緊奔了過去。

  第三章

  小心翼翼捧起雙眼已經緊閉、羽翅凋零的雀鳥,感覺鳥兒的軀體迅速冷去,芸生含淚的眼眸隨之望來。「冥生哥哥,她……」

  「嗚呼哀哉了。」他淡然結語。

  晶瑩的淚滴浸潤了手中的小小身軀。「為什麼……」

  男人沒什麼同情心地聳聳肩,「保衛家園,壯烈犧牲。」

  「那只黑色大鳥為什麼要來欺負她?」

  「不知道。」男人答得沒好氣。他又不是鳥老大,笨鳥們打架還要先向他報備嗎?纖瘦的指尖輕撫已然逝去的鳥兒,芸生細細聲地「為雀請命」,「冥生哥哥,我們幫她挖個墓穴好不好?」

  啥?!慘慘陰風從男子臉上拂過。

  白眼翻了又翻,終究翻出了個心不甘情不願的答案,「嗯。」

  瘦削的瓜子臉兒露出感激一笑,「那,我們可不可以把她的巢也葬在一起?因為她很努力的想要保護自己的巢,葬在一起,她在黃泉底下才會心安……」

  去,這小妮子,平常沒長什麼腦袋,這時候倒是很懂得軟土深掘、得寸進尺嘛!他悶悶一應,「嗯。」

  既然又攬下了成全她菩薩心腸的低能舉動,他自然得盡盡苦力的義務。

  除下背上的竹簍,他足尖一點,騰身躍上,毫不費力的將鳥窩完整取下。輕盈落地後,他低頭一看,眸子不禁略略一黯。

  芸生趨近覷瞧,也忍不住瞠目驚呼,「冥生哥哥,這個是——」

  令人訝異的,巢裡原來尚有三顆完好的卵!看來方才雀鳥之所以死命抵擋,全是為了守護未孵化的小生命。

  輕輕用手指頭碰了碰,芸生眼中滿是新奇的光彩,「她們會孵出

  來嗎?」

  男子的面色更沉了。母雀已死,無法再提供孵育的溫暖,即使這

  些蛋逃過大鳥的琢食,卵中的雛鳥恐怕也活不到出頭的日子了。

  「冥、冥生哥哥!你看你看,這個蛋……這個蛋……動了耶!」剎

  地,芸生使勁揪著他的衣袍,激動莫名。

  只見那三顆本已注定沒有明天的鳥蛋,竟紛紛晃動起來,蛋殼上

  接著開始出現裂痕,然後……然後……那不肯向命運低頭的雛雀們,

  一隻接一隻探了出來,張著嘴巴,發出稚嫩的啾啾聲,大大的眼睛,直

  直看向他倆!杜冥生鬆了口氣。竟能挑在這好時辰破殼,看來這些

  小孤雛是命不該絕。

  一旁的芸生,先是喜不自勝,後又癟起小嘴,撲簌簌地淌淚。

  「她們好可憐,一出生就沒了父母,成了孤兒……」誕生之日,竟

  是至親的忌日,如斯悲淒身世,誰不唏噓?「她們可不會這麼想。你

  知道嗎?鳥類有種與生俱來的天性,破殼那天,會把第一眼所見的人

  或物。當成自己的母親,毫不懷疑。而今她們一出世,頭一個便見著

  了你,你就是她們的娘,她們絕不會認為自己是孤兒。」他刻意剔除了

  自己。

  「真的嗎?」芸生好驚奇,「她們會……當我是她們的親人?」

  「是真的。」杜冥生用袖子為她擦淚,「所以,別再哭了。你救了她

  們,她們現在只認你,眼裡也只有你,你哭,她們會難過的。」而他會很

  煩的!「她們眼裡……只有我?」她怔怔地凝睇著鳥窩中那三隻正張

  嘴對她喳呼的雛兒。

  頃爾,她忽然笑了。

  「她們跟我一樣唷!冥生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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