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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玉潔    


  這對容貌出眾的兄妹,每每進城,無不成為眾人的目光焦點。

  「看他們兩個,無父無母的,也不知道四處流浪多久了,日子過得那麼清苦不說,現在連屋子都給燒了,這下豈不是更難過?」賣菜的大娘感歎。

  「可不是?唉……」

  小城民風淳樸,居民性情敦厚,雖不甚熟識,也忍不住要為這對兄妹心生惻隱。

  只不過,各人忙著自掃門前雪,也管不得他人的瓦上霜了。

  林木蒼翠,澗泉涓涓,山中涼風沁脾,踏著優閒的步伐漫步在小徑上,原屬於仲夏的惱人熾熱,在這兒是渾然不覺的。

  「芸生,你今天似乎沒說什麼話,心裡有事?」杜冥生輕問。

  平日伴隨上山,她總一路用天生的柔嗓指這指那地瞎問,啾啾不息像只小雀鳥;今兒個,小雀鳥卻莫名無聲……瞧她雙唇緊抿,他心頭有些揪。

  「沒什麼,只是……」芸生低頭,欲言又止。

  「對我,還有說不得的?」暖熱的掌包覆著她涼嫩的小手,他輕晃一下,提醒還有他這個依靠,歡迎她將任何心事隨意傾倒。

  「有話就說,我要知道。」

  仰起白裡透紅的瓜子臉,嬌人兒眉心滿是憂忡的陰霾,「我覺得,如果冥生哥哥能生氣,我會好受一些。」

  「生氣?」他一愣,「我為什麼要生氣?」

  螓首一垂,她支吾咕噥,「因為……都是我笨手笨腳,又自作聰明,趁你不在的時候擅自起灶煮東西,結果……害房子被一把火紿燒了……」

  不錯,河邊現存的那一片烏黑廢墟,乃她小女子下廚的傑作,才不是什麼燭火不慎。

  為此,她無一刻不自責,尤其冥生哥哥始終連責怪她一句都沒有,更教她打從心底不安。

  「那房子沒什麼了不起的,燒了就燒了,我不會為這個生氣。」

  男人低醇的聲音很平靜,握著小手的大掌,卻倏然收緊了。

  眉頭,有點皺。

  芸生暗抽一口涼氣,頭上的烏雲愈如泰山壓頂,把小腦袋瓜逼得快要垂貼到胸前。「你心底其實是生氣的,對不?」嗚嗚……

  他言不由衷。

  「我沒有。」

  「有,你就是有!」

  陡然停下腳步,杜冥生淡道:「好吧,我是有點生氣。」既然她堅持。

  聞言,嬌人兒小臉一沉,嘴一癟,本就霧蒙的大眼睛,登時嘩啦啦地下起了小雨。「冥生哥哥,你不要生氣好不好?我不知道為什麼房子會燒起來,可我真的不是存心故意的,你不要生氣,拜託……。」

  老天。

  翻個無奈的白眼,他只能輕歎。

  她是怎麼地?一會希望他生氣,一會又求他別生氣……她當他的情緒是什麼?一團沒形沒款的爛泥巴?能隨意搓圓捏扁的嗎?

  扶住她顫動的瘦肩,他溫雅地為她擦淚,一邊低語,「我在意的,不是房子被燒,是出事那天,你本該馬上離得遠遠的,而不是還忙著進進出出,搬那些勞什子玩意。你知道那是多魯撞、多危險的舉動嗎?」

  烈焰,濃煙,與險些被吞噬的她,現在憶及,仍令他膽戰心驚。

  若不是他在火場傾圮的那一刻,及時扯住了還想往裡頭跑的她,狠狠箍進懷裡,只怕——那天,鬆開懷抱後,他本想吼她一頓——「芸生,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你——」滿腔努意,全止息於她淚光瑩落的秋眸中。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都是我不好……」她劇烈顫抖,像只受了驚嚇的兔兒,爾後被煙燻黑的臉蛋埋進他的肩窩,嚎啕大哭。「冥生哥哥,房子被燒了,對不起……」

  最難消受美人淚,他心只得一軟。「好了,別哭,別哭。」

  她是嚇壞了,才會六神無主地拚命亂搬,他狠不下心再苛責。

  「對不起,對不起……」

  他微微一歎,「是我疏忽了,留你—人在屋裡,才會出事。

  對不起,別哭了……」是啊,他一不在身邊,她就會出事。

  一向沒有安全感的她,從不能忍受他離身一時半刻,那天竟不同他上山,獨自留在屋中。誰知原來她是突發奇想,試圖掌廚獻藝,卻沒料到會是這般結果。

  他該斥責她的,可他沒有。為了止住她如湧泉般的眼淚,最後反是他道歉,而她到底得了教訓沒有?有待商榷。

  男子的眉頭更皺了。

  糟糕,他好像更生氣了……但她是有原因的啊!「可那些書,是你重要的心得,你花了十年時間寫的耶,說什麼也燒不得!」

  那幾大本書冊,可是冥生哥哥多年來,詳細實錄的行醫札記,和製藥、用藥心得,對一名醫者是何其重要!她怎能眼睜睜看著他多年的心血結晶,就這麼毀在自己的無心之過下?「我沒打算把那些札記傳世,燒了也罷;倒是一些更重要的東西,你給忘了。」

  「真的?」她臉兒一白。「是……是什麼?」完了,還有什麼更貴重的物品,因她一時遺忘而被毀於那場大火裡?他睨了她一眼,「你的那件衣裳、那副耳環、和那塊玉珮啊。」她的忘性果然比記性要強上很多。

  「哦,原來是那幾樣衣物。」拍拍胸脯,芸生反倒鬆了一口氣兒,巧笑倩兮,「那些東西燒了就算了。」

  「別胡說。」這小女子究竟清不清楚那些物件對她的意義?「那可是你將來尋親、認親的憑據,你卻把它們都忘在屋裡燒光了,不怕以後回不了家嗎?」她的隨興,他不以為然。

  「不怕!我一點也不怕,我只要有冥生哥哥就好了!跟著你,我哪裡都可以去,沒有你,我就哪裡都不想去,也不想回家。」

  她親暱地摟住男子精實的臂膀,一派無憂狀。

  「真不想回去?就算家人找來了,也不回去?」

  「不回去。」她答得再肯定也不過。頓了頓,她反問,「冥生哥哥,你會不會覺得……我跟在身邊,是拖累你?」

  「不會。」

  「真的?可是我什麼都不會,還老是闖禍,你不覺得我是個累贅嗎?」

  搖搖頭,俊容輕曬,「你不會做家務,是因為天生有這福分讓你不需要會,那不至於拖累我,所以我不介意,你也用不著介意。」最奸她以後什麼都不要做,他就謝天謝地了。

  「那……多養我一個,吃你的、住你的、用你的,你也不麻煩?」

  「不麻煩。」

  「真的?那我要賴你一輩子喔!」只要有他,就算粗茶淡飯素布衣,也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

  望著她滿臉有如陽光的粲然,他唇邊笑意隨之加深。

  「好,就一輩子。」若真能一生相伴,他亦別無所求。

  哪怕對方只是一個他無意救起、往昔素不相識的失憶女子……

  第二章

  三個月前蟲鳴,鳥囀,綠波潺潺。

  三月風輕拂,帶過一陣青草呢語,加入這場春季盛會。

  春日尚暖,乘蔭於這枝葉繁茂的大樹下,坐享東風徐徐,目賞此時狂綻的扶柳煙花,獨釣一江春水,實為人生一大逸趣。

  偏偏——看釣線勾著一具半趴在沙渚上的軀體,杜冥生臉色陰沉得像是被鬼附了身。

  該死的!今天是什麼爛日子?本只是想垂釣消遣,順便弄條魚來祭祭五臟廟,現在倒好一一居然讓他約上了溺水屍?!他平日茹素,難得想嘗嘗鮮,怎麼也活該這麼菩薩不保佑地遭天譴嗎?去!他提竿繃緊了釣線,伸出三指銜扣,靈巧地捻斷魚線。只要一放,那無名屍不消多時便會被河水沖去,繼續漂流。

  然而不知為何,他遲遲沒放開扣在指問的線頭,若有所思;臉色,是更更難看了。

  忍耐地吁出一口氣——他恨自己感覺太靈敏,更氣自己無法見死不救的本性!足尖輕點,杜冥生翩然躍下大石,涉過及膝的淺水,登上沙渚,彎下身,將原本面朝下的「死屍」翻了過來。

  是名女子。一名相當嬌小、纖瘦的女子。

  她長髮散亂,白慘慘的雙頰凹陷,皮下還透著青光,臉蛋上東一塊、西一塊的烏縈淤青和大腫包,說明她這一路漂浪,不知受了多少大小石塊「熱情招待」過。

  兩隻瘦骨嶙峋的手,指甲縫裡滿是泥土,指間還纏著幾條水草;解開她胸前兩顆襟扣,可清楚地看見,咽喉和胸口都有抓傷的痕跡。

  種種跡象,顯示她落水後曾經奮力掙扎求生過。

  「哼,看來你還不是那麼想死嘛!」他嗤道。

  探一探,已幾乎沒有鼻息,頸間脈搏極其微弱,似乎亦將告終。

  他長指倏然飛點過女子身上幾處,穩住脈象,爾後扶她坐起,凝氣於掌,大手貼服她身後,連勁從腰間椎骨一路上推一一隻見一個本該已死的人,突然使勁咳了起來!「咳咳……」女子嗽出積梗在胸腹中的水。肺裡、喉頭的水一吐清,她的氣息立刻明朗許多,雖仍短淺不穩,但胸口的起伏可是明明白白看得見的。

  她還活著。

  「算你好運。」他輕輕一笑,眼中有著挽回一條生命的釋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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