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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頁     阿蠻    


  金楞坐在那兒,細聽她柔柔的嗓子,像輕撥著一串平靜的弦音訴說著自己的感受。

  他悵然若有所失的心空麻無力,嘴裡也說不上任何一句話。只知道,她所該得的,他全沒有給;他不該得到這種禮遇的對待,她卻絲毫不計前嫌,毫無刁難的給了;他是那個說不想要感情束縛的人,卻自私的運用感情的繩子將她緊拴住。

  這時,兩人皆已默默無語,想著自己的心中事。

  一陣吵鬧聲,從另一個包廂傳來。

  若茴揚首想一探究竟,「怎麼回事?」

  「酒醉打架鬧事習以為常,過幾分鐘就會有人出面調解,別管太多!」

  三兩聲的勸阻卻抵擋不住一名口氣甚惡劣的客人,接著聽到酒瓶、酒杯互擊的碎裂聲,只見一個酒氣沖天、獐頭鼠目的男子揮舞大手,叫囂著:「什麼公不公主的,我不管!大爺我帶兄弟到這裡來花錢、散財,就是買酒、買女人。什麼賣藝不賣身!來這裡做事,就是得下海,一回摸摸手,下回摸摸胸,久而久之,上癮之後,你求之不得。」

  「張大哥!看在我的份上,就饒了這個小嫩草,我推薦……」女經理出來說話了,但看到對方兄弟往腰間一撩,露出個槍袋後,倏然打住了口。

  「怎麼?說不下去了?就算大哥我肯,只怕我的小兄弟不高興,一旦發飆起來沒上眼,到處亂竄,傷了人、壞了感情,豈不難為情。」這人好生邪惡,得了便宜還賣乖。

  說著繼續拉著一個女孩要往外走,順手掏出了槍,威脅地抵在女孩的背脊,「老子的大哥今天就是要帶你出場,由不得你。你再裝賤,我一槍斃了你。」

  若茴聽著這個蠻子大放狠話,一定眼,發現那個女孩竟是她的學生邵玉琳,不假思索地,她甩開金楞放在她肩上的手,衝出人群,撞開一些擋路的人,大喊:「放開她!

  我已報警了!」

  她的爆發力讓大伙都嚇著了,只瞧數十名客人已慌忙起身,逃難似地就要奪門而出。

  手持著槍的男子惱羞成怒,一句髒話迸出,槍一舉,就朝若茴的心臟方向瞄準,正扣下扳機時,受到臂中女孩的一撞,子彈便飛也似地爆了出來;槍鳴、尖叫與驚呼混雜不清,只聽到一聲像是發狂猛獸的怒號,淒厲的喊著「若茴……」,刺穿了哄鬧的暗室……

  宇宙的沙鍾彷彿靜止了五秒。

  子彈的衝力讓眼前的人踉蹌後退幾步,便倒進了另一位衝上前的影子裡。

  「若茴!若茴!」金楞以手壓著她左胸上噴出的血液,急促的呼喊著,深怕懷中的人不應他。

  「答應我,你要……幫我……保……住……孩……子……」

  ※※※

  這是金楞一生中第三次的大撞擊。第一次,他十九成,殺了人,一刀刺心,不見滴血;第二次,得知於嬙死訊,不掉一滴眼淚;第三次,親眼目睹那顆子彈朝若茴的方向飛來,還來不及應變,她已倒臥在地,躺在血泊之中,大量的鮮血從她左胸口上緣處冒出,將她粉黃的孕婦裝印染成鮮紅一片。

  他發狂了,失去了理性,緊抱著她無助的身子,不知所措。

  他們是如何來到這家有名、專門搶救危急病患、素有「肉死人生白骨」之稱的兄弟醫院,他已不記得了;只知道在救護車上,一路有兒子在旁陪侍,有江漢與左明忠處理緊急狀況、聯絡心臟權威趙明軒、應付在院外的記者,有律師為他料理殘局、起訴肇事的莽夫。如今,他好似少了腦袋的廢人……只能動,卻無法思考;只能淚眼朦朧,卻哭不出聲;心中的萬一,搖撼著他。他有好多話想跟她傾訴,有好多愧疚要跟她懺悔,他千萬的恐懼加在一起,就是只怕一切都來不及挽回。

  而今,一位院長、一位婦科醫師,以及休假中的趙明軒,團團圍著他討論如何應變的措施。

  主治醫生之一問他:「全身麻醉,若母體心臟不勝負荷,只能救一人時,該如何?」

  趙明軒搶著說先救母親。

  金楞激動地馬上揪住對方的白袍領口,威脅他說:「沒這回事!兩個都得給我救活,你最好別耍花招,如果小孩與母親有任何一人喪命,再加上你欠我一條命債,我馬上揭穿你所有的底細,讓你身敗名裂!」

  趙明軒臉色一白,詫然不已,「你胡說什麼?」

  「你欠我一條命!記住!」

  ※※※

  冷風啊!你該停息了吧!你該如願了吧!別再咆哮地流連忘返。你看!在那橫生於小河流畔的光凸樹椏上,正冒出一抹新綠呢!它正舒展著懶腰打著呵欠,吐出一絲絲的生意。瞧!那嫩嫩的芽兒是多麼晶瑩青翠、透明露骨啊!它捱不過你冷酷無情的摧殘的。

  請息息怒火吧!冷風!

  息息怒火?!教一個冷酷的寒冰息息怒火?小姑娘!順其自然吧!新綠不屬於冬季,它來得太早,當殺!怎能怪我心狠?要軟化我的心,只怕你沒那個能耐反而凍傷了自己,何苦來哉!

  那一陣喪心狂風趁勢襲來直竄上樹梢,那一抹綠就這麼的被狂風奪取,被邪風轉得失去了方向,要向上不得上,耍向下不得下,最後才被拋出了旋風之外,慢慢地轉落在一攤黑水上。轉動是一種習慣,一小片如扁舟的嫩芽旋轉不止,轉得她好累好累。

  思想!思想的漩渦愈轉愈大!

  她是活著的,不知道睡了多久,她曉得她是有意識的,能感受到寒氣貫穿她整個身軀,冰凍她的生氣,從頭至尾、從裡至外,每一滴血、每一個細胞、每一條筋。她的意識還存在!

  隱約中,一陣欷噓人聲……

  ※※※

  「一個禮拜!兩個禮拜!三個禮拜!姓趙的,你說她活過來了,心跳、腦波皆正常,為何她還昏迷不醒?你最好給我一個滿意的答覆!聽到沒有!」那蠻橫的吼聲響徹了她的耳際。

  「我已是盡人事聽天命!兩條命都救活了,難道你真要砍斷我的手?」

  呵!他又在威脅人了!在家耍流氓還不夠嗎?竟到這裡來撒野!

  為什麼要醒過來?醒來後又得再死一次嗎?唉!這樣最好不過了!林若茴,你千萬不能再被他迷惑了。這三十年來,你該做的都做到了!

  你的一生似乎皆是為別人而活的。你是個好女兒,做了好學生,守本分地做了不差的老師;你走了不少路,理智地看待世間冷暖,也嘗了愛情苦;你嫁過人,竭力扮演好妻子;你顧及父母親的孤老,你冷眼旁觀他與別的女人幽會,你聰明理智的擺脫他的愛情勒索,你拚了命執意要生下他厭憎的骨肉,你委曲求全保下一條可貴的生命。

  你辦到了!愛情再偉大,值不了一條命!

  你雖然不會撒嬌,但還是保留了一個女性最起碼該有的尊嚴,你的任務完成了,安靜的躺著吧!你既然天生沒有做母親的福氣,能把寶寶生下就夠了。這樣子做,他傷不了你,擊不垮你;對一具活屍而吉,你是幸運的!

  「嗚……嗚……」

  有人在哭!啊!這些日子來,隱隱約約會聽到的聲音,如怨如慕,如泣如訴,是媽媽!

  「茴茴!茴茴!你醒醒吧!可憐可憐媽媽!可憐可憐爸爸!毋讓我們這白髮人為你痛心!你最乖了!乖,聽媽的話,醒來,好不好?媽媽不該罵你!你醒來,看是要養狗養貓養小鳥我都答應你。你做媽媽了!一個小女孩,好漂亮呢!跟你一樣可愛。你要醒來為她取名吧!看她成長,為她梳辮子吧!你要她在土堆裡玩耍打滾,媽媽絕不阻攔你。

  什麼都好,你說說話吧!小茴……邦或,趕快喚女兒,把她喚醒!她最依你了!一定都是我這個做媽媽的不好,她才不聽我的話!邦或,求求你,趕快叫她!哇……」

  唉!媽媽,我何嘗不想呢?我何嘗不想看看她呢?但是愛情好苦啊!如果有幸投胎轉世再做你的女兒,我一定要跟上天申請愛情免疫症。你看看!我這一路走來有你的扶持,有你的叮嚀,但是卻在愛情的路上跌倒了!我不是故意要跌倒的,實在是沒有辦法的事。他曾說過,在愛情國度裡,沒有所謂的公平與正義。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強求人呢?誰說人爭不過鬼?我不相信自己會愛得比那個叫於嬙的女孩少,實在是,我所對抗的根本不是鬼魂,是心魔!是存在於他心裡的魔!他連絲毫機會都不給我,我又怎能怨鬼呢!我誰都不怨!

  「雨蓉,若茴沒事!她……只是在睡覺而已,也許明天,也許後天就甦醒了,金楞已經請了最好的醫生來為她診斷,情況會轉好的。」

  爸爸!喔!你多好啊!你想哭就哭吧!我多不想辜負你的期望啊!但是你從沒跟我談過一個男人心如鐵石竟會到如此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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