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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阿蠻    


  常棣華這下可板起臉了。「你尖酸刻薄得可以當一名稱職的原告律師了,為童書畫插畫實在是掩沒了你的口才。」他直起身子,冷眼看著她,「我一向偏好正經八百又故作清高狀的女孩,不會對你嗤之以鼻的。」

  明著說他不對她嗤之以鼻,卻暗諷她故作清高狀,他這不是拐個彎罵人嗎?安安被他激到快欲哭無淚了。「求求你,什麼話都不用說。讓我一個人離開這裡就好。」

  「我也希望你趕快消失掉。」他這個人冷淡得近乎無情。「但是……事情恐怕沒你想得那麼簡單。」

  「有什麼難的,直接把我和你弟弟編的謊言揭穿不就行了。」

  「你這種態度讓我想起一個漫不經心、隨手丟香蕉皮的路人。」他眼帶惱怒地瞪著她。

  安安隨即更正他的自以為是,「我從沒隨地丟過一紙半屑,遑論香蕉皮。」

  「聽我把話說完,重點在後面的香蕉應讓無辜路人跌一較,丟皮的人卻不需負任何道義及刑事責任。」

  「我不懂你的意思。」

  「意思就是,你無心的一個動作,有可能影響到別人的一生。」

  「哇!瞧你把我的本事誇張成這樣!」

  「請你認真一點,我不是在跟你開玩笑。你難道不知道真相跟謊言一樣,都能傷人?你該看得出來,我奶奶很喜歡你,對你一見如故,雖然我不知道她究竟討你哪一點好,但是我得承認,你的出現讓愁眉苦臉多時的奶奶重新展顏歡笑起來,是你和棣彥給了她活下去的希望,你不能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我當然能。我要走,你還能攔我嗎?」她偏要跟他賭氣。

  「是不能。但是我們常家發出的白帖名單裡,絕對少不了你這個大恩人一份。」

  安安警覺地看了他一眼,「什麼白帕?誰的白帖?」

  「我奶奶已八十九歲,那麼大的歲數,你不該指望她能承受打擊。她去年底跌過一次,此後便行動不良,得靠護理人員密集地為她做腿部按摩才能抑制壞血病病變,另外,她的心臟也極其脆弱,方纔她說不能陪你走走逛逛不是在倚老賣老,她是真的心有餘而力不足。如果你現在一走了之,很有可能會摧毀她所剩不多的生命力。」

  「你在嚇我嗎?」安安瞪著他。

  他一臉沉重。「我不曾拿我看重的親人跟一個來路不明的陌生人開玩笑。」

  她是來路不明的陌生人!她這個來路不明的陌生人用她生命裡幾近一半的時間去崇拜他的影子,安安幾乎想對天狂笑了。但是她什麼都沒說,面若平湖地道:

  「所以你希望我留下來,繼續這個謊言?」

  「沒錯。」

  「大約要多久?」

  「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行不通。」安安很老實地告訴他,「我有論及婚嫁的男朋友,無法長期待在棣園。」

  「我不要求你住在這裡,只要你定期抽空來陪陪她老人家就好。」

  「直到她…」

  「是的。」他很快地接口,不讓她再繼續說下去。

  「其實我沒料到棣彥會這麼沉不住氣,當然這不能怪他,誰叫我瞞著奶奶的病情不讓他知道。他只要再耐心等一陣子,所有的麻煩事都可省了。」

  「難道再過半年,你就肯簽字,將他的繼承權轉給他自行運用了?」

  他眨眨眼,問她一句,「他這麼跟你說的?我不肯簽字?」

  安安聳了一下肩,「他是沒這麼說,但是意思相去不遠。我知道這是你們常家的家務事,但是我還是要忍不住多嘴一句,你弟弟已三十三歲了,你和奶奶老替他防著、解決事情的話,他根本沒有磨練的機會,還不如讓他拿了該他的那份錢,出去自力更生,即使被現實生活撞個頭破血流,也是他自己選擇的,怨不得別人。」

  他對她的話不予置評,只說:「我不是一個愛控制人的人,時候到了,我自然會簽。你有沒有見過棣彥的女朋友?」

  「見過,但只有短短幾分鐘,她人看起來似乎不錯。」

  「是嗎?」他一臉思索。「那你又是怎麼認識棣彥,被他拖下水的?」

  「這…說來話長。」安安沒臉跟他承認自己錯把蝦蟆當青蛙吻的那一段。

  「來吧!我的機車在庭院外,我送你到淡水的這一段路,你可以長話短說。」

  安安跟在他後面,走出迷陣似的古屋。「喔!這件事長話短說不得。」

  他們來到前庭的一輛光鮮亮麗的舊型重型機車前,他呈上一頂安全帽給她,調侃地問:「那你是要我洗耳恭聽了?」

  「喔,那更不可能。」她兩目直盯著他的寶貝機車,很訝異這麼多年後,經濟實力雄厚的他,沒另尋新穎的車型。「這是我個人的私事,我寧願什麼都不說。」

  「可是我真的挺好奇,尤其是親耳聽到你和棣彥跟我奶奶說的那一段發生在北淡線火車上的際遇,不知怎麼地,我聽來覺得好耳熟,彷彿自己也身歷其境過,還是你恰巧也有一個拿著畫板搭火車通勤的雙胞胎妹妹,而我遇上的人是她?」

  他認出她了!安安的臉瞬間緋紅,心卜通卜通地狂搗著,分不出那是快樂鐘響,抑或是雷鼓警鳴。「我是有個跟我差了四歲的妹妹,但我們長得不太像。」

  「既然如此,那麼就真的是你了。法國人常用任何語言都無法解譯的『dujavu』縱會似曾相識的感覺,中國佛理則籠統地說那是第八識在作祟。你以為呢?」

  安安猛地抬頭,望進他的眼裡,他的眼裡沒有殷切的期盼,只有控探真相的慾望。「我以為……」她遲疑一會兒,才說:「一切都是過去式了,多談無益。」

  「好一個多談無益的過去式!看來你不僅聰明,還挺有智慧的。」

  她再刻意強調,「那全是因為我幸運地交到一個聰明絕頂的男朋友。」這話聽來像在警告人沒事少來招惹她,只有她自己清楚,她是在提醒自己的身份和責任。

  「而且跟你好到論及婚嫁了。」他兩眉蹙起,滿眼笑意地又補上一句,「恭喜你。」

  安安不答腔,儘管心口上積了成千上百個問題,她也沒資格跟他攀談那些失落的年歲,因為,她整個芳心已屬給駱偉,不該和這個叫常棣華的男人有牽扯。

  她明白,已錯過的事,無法再回到起點重新來過,然而就因為這樣的明白,她的心更加迷憫、沉痛。東西丟掉一次,可以怪自己粗心不積極,丟掉兩次,則是命定無緣。

  「你還是時常發呆嗎?」

  「啊!」安安被他這一句問醒了。

  「我問你還是時常發呆嗎?」他好意地再重複一次,長臂往前屋右翼的客廳指去,「我奶奶在窗口跟你招手好一陣子了。」

  安安側身探去,發現滿臉慈愛的常奶奶站在窗口,像個天真的小女孩,不停地揮手要引起她的注意力。她見狀伸手回招幾下,旋身說:「我過去跟奶奶道再見,並讓她知道我會再回來看她。你可不可以稍等幾分鐘?當然,如果你趕時間的話,先走無妨,我可以叫計程車到淡水。」

  「然後害我被奶奶念不識大體?你過去吧,我不趕時間,反正天氣難得暖和,我可以一邊等你,一邊在這兒守著這匹老鐵馬曬太陽。」

  安安盯著他搭在機車背上的手,那種心疼的態度,彷彿搭在心愛女人的肩上似的,她衝口而出一句,「你很少在下雨天騎它出去晃。」

  「沒錯。這是我老爸傳給我的,它的引擎老,禁不起雨打。」

  她遲疑一下,又忍不住問了一個新話題,「可不可以告訴我,淡水線停駛的前一晚,淡海的風景如何?」

  他目不交睫地凝望安安半晌,幾乎把她自慚的頭看到要垂地時,才撇過頭去,坦蕩地說:「那一夜,我沒去淡水。」

  「你沒去淡水?」安安愣住了。

  「對,我沒去,事實上,我是隨在你身後下車的。」

  安安完全沒料到會是這樣子的情況。「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因為我想把你送給我的錢還給你。」

  「我已說過要送你的。」

  「你是說過,但是當時的我,認為自己受不起。」

  「就因為它是勞力士?」

  「不是,是我不認為當時自己可以負載起一個敏感、純真的心意。那種心意沒有任何有價的東西可以取代。」

  安安瞭解了,但同時更迷惑。「既然如此,為什麼你當時不叫住我,你一定猜不到……」我絕望的心情。她拖著最後幾個字沒講明。現在跟他講這些有什麼用?

  只會徒增自己的困擾罷了。

  「我沒叫住你,是因為我無法保證不約你一起去淡水。」他老實把話說穿了,見她眼裡閃著詫異,俊險上浮起難得一見的憨狀。

  「你是個秀麗、引人注意的孩子,在昏暗的車廂裡,誰都忍不住把目光往你身上瞧,但是我們的年歲差太多了。如果當時的你大一點,我小一點的話,很有可能我會有所行動。但是…現實生活裡,我勇氣不足,更不想被人指控誘拐未成年少女,雖然…當時氣氛真的是很傷感,有那麼幾秒,我幾乎就要做出瘋狂的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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