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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蘇荻 「人的生死本就無常,何況我根本不懂毒,如何救你義父?」 「木老神醫總有留下醫書抄本供你學習。」 「你……」她氣得渾身發抖。「好啊,你想死我就成全你,傷也甭醫了,就放著給它爛吧。真受不了的時候,我會賞你一把刀子自我了結的!」語畢,氣沖沖地拂袖離去。 他糟蹋自己的苦心也就算了,竟還強人所難要她去救另一個人。 這算什麼?買一送一嗎?簡直莫名其妙! 在這同時,藺明爭落拓頹喪地合上眼臉,腦中思緒亂奔。 生與死,僅僅一線之隔。 求生,為義父;求死,也為義父。 人云醫者自有泱泱風範,但這女子卻絲毫不為所動,他該怎麼辦? 兩者皆為救命恩人,可恨他才是那個最該死的人啊。 第二章 千巖萬壑,峰巒競秀,石巒層疊,曲徑深幽,蜿蜒小道隱於密林野花中。 蒼松老柳勁枝舒拔,古榆巨款冠如傘蓋,林間偶有麋鹿出沒,谷內景色依附地勢起伏變化萬千。 踏石徑,跨石橋,耳畔水聲嘩然,水瀑白練如飛。挺拔高聳的石壁環抱池岸,清流碧潭有轉紅楓樹環繞,絕世谷內觸目所及景色皆宛然如畫。 身著天藍色繞襟深衣的木蕁織,佇足於紅楓飄零的樹下,青絲隨風微揚。她仰首凝望這片山水美景,一向無憂無慮的澄眸此刻怏怏不樂,為著對岸屋裡的頑劣男子感到氣惱,感到忐忑,感到沒來由的挫敗。 「如果可以置之不理,那就好了。」她喃喃低語,蓮足沉重地踅回小島,重重拍開那扇半掩門扉。 正如她所預料,他再度陷入昏迷中,面容枯槁,不見血色。 行至床榻旁,黑眸染上輕愁。自恃一身傲骨的她,這回可碰上個敵手。 忍不住蹙眉搖頭。 「別人的命僖得你如此逞強?我也救了你,你怎不為我想想?」兀自歎了口氣。看來她是別無選擇了。 切脈完畢,她以手代針刺激穴道、經外奇穴、阿是穴、經絡循布路線。平而揉之,按摩結合,具調節陰陽功效,因而引起穴位組織酸麻起變化,進而使生理漸頓的自然機能復又開始調節,促進血液循環。 須臾,在黑暗裡來回尋覓光明的藺明爭,在渾噩中緩緩回醒。 睜開兩扇沉甸的眼臉,頭一個映入眼簾的,是她冷若冰霜的清妍容顏,以及毫無溫度的覆雪澄瞳。 「為何還要救我?」他氣息薄弱地吐納。 她將被褥蓋至他頸項,長眼睫半掩神采。「不論救不救你義父,你這條命都是我的,所以,你沒有資格跟我談條件。」她不慍不火地道。轉身到桌邊提壺倒了杯茶水。 他沒有多餘的力氣回答,卻赫然發現她折回床榻前,動作輕慢地扶住他的後腦,一點一滴餵他喝水。 這一瞬間,只覺腹中涼颼颼的,發出翻攪之聲,且似有一股濁氣下沉,換得精氣上升。 「這是什麼?」他沙啞地問。 「楓漿水,有活血補氣的療效。」簡明扼要地答完,木蕁織讓他安躺回枕上,兀自將杯子托在掌心,視線放在杯沿的圈線上。 「你不必浪費心力在我身上。」 「你聽好了,我不想收拾你的屍體,所以,我還是會將你醫好,直到你可以走出這扇門為止。」 在鬼門關前數度經歷死亡掙扎後,他已無心再與她爭辯。 「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悵惘委靡的黑眸盡掩,腦中思潮模糊,再理不出個頭緒。 她定定地望住他,突然開口道:「我叫木蕁織。」 「什麼?」他有些怔忡地稍抬目光。 「我還沒告訴你我的名字,不是嗎?」長睫毛驕恣一揚,柔瓷般的肌膚泛著蜜色光澤,語氣裡多少透露著幾許自負。「木蕁織就是我的名字。」 隱去錯愕表情,他漠不關心地嗯了聲,心底卻細細咀嚼起這個名字。 她喊木濟淵為師父,卻又繼承了他的姓,莫非她也是個孤兒?抑或自小讓木濟淵收了當徒弟? 如果他沒有記錯,她說自己剛滿二十而已,這年紀尚屬年輕,沒理由就此耗在這山崖水澗邊,一輩子不接觸人群。 思及此,心中不禁再度燃起一簇希望火苗,卻又不敢表現出來。 既然自己尚且傷重待愈,何不利用這段時間另想法子說動她? 「你心裡是不是正納悶著,何以我姓木,卻又不是木濟淵的女兒?」無須探測他神情變化,木蕁織怎會不明白他的沉默由何而來。 藺明爭刻意淡漠地掀唇冷笑。 「這疑問不難解釋,你若不是孤兒遭他收留,就是家中貧苦,不得已只好離家拜師學醫。」 「猜中一半。」 「一半?」 「我一出世便成了棄嬰,教師父無意中遇上了,只好收養我,讓我姓木,卻不肯讓我喊他一聲爹。」她澄眸微瞇,灑脫笑意橫在唇邊。前一刻還冷冽疏離,這一刻侃侃而談,忽明忽暗的性子教人摸不著邊。 藺明爭心頭一緊,對於她雲淡風輕的笑容感到呼吸窒礙。 沒有傾城傾國的花容月貌,沒有嫻雅端莊的閨秀之氣,比起艷麗無儔的曹影倩,她甚至不及十分之一,然而此刻他的視線卻無法自她臉上移開。 他有一種感覺,這個木蕁織並不平凡。她身上所散發出的詭譎香氣,似暗藏玄機,強烈地蠱惑著他。 「你為什麼要笑?」他不由得眉峰糾結。 「為什麼不笑?我雖沒爹沒娘,但活得悠遊自在啊。」巧轉盹盼迎上他的愕視,木蕁織倒覺他問得奇怪。 「你一個人住在這兒,難道不覺孤單嗎?」 「嗯……偶爾。」 她的回答時長時短,教他很難接話。 「師父過世後,我也曾有過出谷的念頭,不過現在……」話至一半打住,她沒再說下去。 「現在如何?」 「現在不想了。」 「為什麼?」 一雙認真的眼睛勾住他俊逸臉龐,眉梢輕揚。「人心險惡,恐怕我一踏出這谷便會喪命。」 「有仇家等著殺你?」 「仇家是沒有,貪圖那本『毒門秘笈』的人倒是很多。」 「毒門秘笈?」他忍不住瞪大黑眸,心思深沉地梭巡她神情。 木蕁織轉而將捧溫的杯子看回桌上,一臉的若無其事。「用不著這般瞧我,秘笈不在我身上,我也不曉得它在哪兒。」 「放心好了,我不會多問你半句,我瞭解你的處境。」即使這話說的口是心非,藺明爭也不得不說。 暫時得和她保持好關係,而且,他必須先弄清楚她的狀況。 「你瞭解?」她失笑地輕搖蟯首,毫不留情撕破他的虛假面具。「你怎可能瞭解?依我看來,你既知有本。毒門秘岌。或許可以救你義父,當會處心積慮從我口中套出話吧?」 儘管面色青白交斥,硬生生被人刺中弱處,藺明爭仍十分鎮定。 「你信也罷,不信也罷,總之,藺某非無恥小人,只要姑娘不願意,我不會多行探問。」 「是嗎?」 「離府前,我義父就只剩一口氣,如今我傷重無法動彈,即使明天復原連夜趕回去也未必來得及見他最後一面,更遑論救他。」 「你知道就好。」她平靜說道。「生死有命,太多人愈是固執強求,愈是讓將死之人無法安心求去。你千里迢迢尋醫,就算真醫好了你義父的命,終有一日,他還是得死。」 至少不是現在!他沒有將這話明白說出口,惟在心底堅持信念。 「真沒想到你年紀輕輕,竟將生死看得如此平淡。」 「你不也在閻王殿前來回走了幾趟?」 「難道你也走過?」 「比你多個幾回,只可惜我福大命大,至今安然無恙。」 令他詫異的是,她眼中無仇無恨,未見一絲風浪。假如她曾經在生死關頭上掙扎過,不可能如此平靜,年紀輕輕,竟超脫了太多太多世俗怨慰。 「你不恨那些追殺過你的人?」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已經忘得一乾二淨。」她輕抿朱唇,慨然淡笑。「所以,等你離開這兒之後,我也會很快忘了你。」 他相信她會,但他不知道她是如何計算「時間」與「日子」?她說的很久是多久?很快忘記又是得花多少時間才能忘記? 「如果我問你,我這傷還得花多少時間才能完全恢復,你回答得出來嗎?」 「何必加個『如果』兩字?你的意思就是希望我給你答案不是嗎?」秀眉緊蹙,她極不欣賞他的拐彎抹角。 他悶悶然不答腔,除了默認自己太過拙鈍,還能怎麼回話? 「不過你這問題倒是問倒我,畢竟傷在你身上,我想,只要你安分些沒再出大岔子,用不著幾天就能生龍活虎的下床走動了。」 幾天?果然又是個含糊不清、難以介定的答案。他不動聲色地在心底歎息,決定不再刁難她有關於「時間計算」的問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