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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梁鳳儀    


  小花也被貝欣那副表情逗得笑起來了。

  「貝欣,你真好,難怪朋友這麼多,我希望將來會有一個很好的男孩子把你照顧得妥妥貼貼。」

  然後小花又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你笑什麼了?」

  「怎麼還說將來呢!眼前就有那麼一位。」

  「你別胡扯。」

  「哪裡是胡扯。小洋是很不錯的,他對你的心意都瞞不過明眼人呢!說實在的,小洋比我們村上其他的男孩子都棒得多了,書念得棒就不簡單了。」

  貝欣忽然沉默起來,似有隱憂。

  第二部分

  第3節  病況嚴重

  「你在想什麼?」小花問。

  「這年頭,誰說得準明天會有什麼事發生了。」

  活著的艱難跟五十年代末的全國飢餓貧窮不一樣,前十多年是肉體上受不了沉重的折磨。現今這文化大革命的日子,卻是精神上要承受極度的蹂躪,心靈被摧毀打擊的壓力,殘酷而巨大得真使很多人想活也活不下去。

  文老師也被關進牛棚裡過了一段非人的生活。

  每天大清早起來,就得集體唱一些編出來侮辱自己的歌,然後罰跪在空地上,思索自己的過錯。折騰了一整天,人是疲累得不成話了,一躺下來睡熟了,耳畔就突然響起巨大的聲響,嚇得睜開眼來,但見四周烏墨墨一片,巨響可仍然持續。原來是紅衛兵看不得他們有一覺的好睡,把個銅盆扣到他們頭上去,然後拿根棍子拚命地敲,吵得連耳膜都幾乎震裂。

  貝欣就曾聽文子洋說過,他父親在家人送進牛棚的飯菜盆內,暗藏了一張字條,請在給他送衣服去時,在衣服內偷偷放進一對護膝的軟墊,讓他每日在好天曬,下雨淋的情況下做那罰跪功課時,會得舒服一點。

  牛棚的生活真不是不淒涼的。

  這個時候,貝欣當然連最愛念的英文課,也無法繼續念,根本不敢在人前再透露半句,她從前跟文老師學英文是學得多麼的稱心如意。

  文化大革命對貝欣來說,還不是最令她心煩意亂的一件事,她到底還未曾身受到極大的傷害。

  只一件事令貝欣的心情壞透了。

  就是為了她心愛的外祖母伍玉荷,老犯骨痛的毛病,病況日益嚴重,幾乎到了她老人家不勝負荷的地步。

  前一陣子,伍玉荷還是每日上漁塘干粗作,蹲下來補網時,忽然腿骨就像被敲碎了似的,那種痺痛令她連眼淚也失控了,幾乎是癱瘓在地上,被村民抬回家裡來的。

  自那天開始,伍玉荷算是失去了工作能力,只能躺在家裡,跟那忽然而來,忽然而去的病痛搏鬥。

  她的呻吟聲像冬日的寒風刮在貝欣的心上,讓她覺得冰冷和刺痛。

  文子洋為了貝欣寬心,重見她的歡顏,也幫忙著四處找醫生。

  診斷的結果,一致認為是老年風濕病症,並無特效靈藥可以根治。

  一向樂觀的貝欣,也苦笑著對文子洋說:「我們現今惟一能做的怕只是禱告上蒼,別讓婆婆受這種痛楚。」

  一天,當貝欣正陪伴著伍玉荷講話,好分散她的注意,以減少她那種通體不暢快的感覺時,文子洋興高采烈地跑來找貝欣。

  「貝欣,有個好消息。」

  「什麼好消息?」

  「我爹從前在美國留學時的一位同學回國來,探望他在湖南省病重的母親,經過這兒來小住一兩天,打聽一下老同學的消息。這位世叔叫崔昌平,是個美國的名醫,且聽說他是專門治骨科的,正好把他請來給婆婆診治。」

  貝欣一聽,高興不已地擁抱著文子洋,嘴裡叫嚷:「那真是太好的一個消息了。」

  直到回轉頭來接觸到伍玉荷欣慰而又驚駭的眼神望著她和文子洋,貝欣才剎那間覺得自己失儀了。

  她立即放開文子洋,道:「小洋,請你這就趕快去把那位崔醫生約來吧!」

  頭腦仍然清醒的伍玉荷也加插了一句:「小洋,別張揚,找海外來的醫生來看我的病,恐遭非議。」

  那個年頭,其實什麼事也有可能受到控訴和非議,視乎本身的運氣以及碰上些什麼人罷了。

  文子洋走了以後,貝欣歡喜地坐到伍玉荷的床邊去,道:「婆婆,你說得對,天無絕人之路。你看,我們的運氣還真不錯呢,這個時候難得有人回國內跑一圈,現今回來了一個文老師的好同學,還是個有名的骨科醫生,也許他開一個什麼藥方,就能把你的骨痛治好了。」

  伍玉荷拍拍貝欣的手,笑道:「你把世情看得太容易了,我的這把老骨頭,能冒著多場風霜,熬到今日,已經很艱難,實在不敢奢望有什麼奇跡出現。」

  「事在人為,視乎你的意志力強韌到什麼程度罷了。婆婆,這是你的信條,也是你給我的教誨,怎麼一下子都忘了。」

  伍玉荷說:「你看,我怕是老得不只骨頭有毛病,連腦筋也記不牢自己的話了,不是嗎?」

  「婆婆,你真的可愛。」貝欣伏在伍玉荷身上,盡量地享受一下親情,讓伍玉荷身上發放的溫暖傳遞到她的胸臆之內,實在舒服極了。

  貝欣想,世界上沒有人比自己的外祖母更好,更值得她為愛重她保護她照顧她而竭心盡力,做自己能力範圍內的任何事。

  伍玉荷輕輕掃撫著貝欣那柔軟至極的頭髮,問:「你不是曾告訴我,子洋說過你的頭髮長得好看嗎?」

  貝欣說:「婆婆,你為什麼這樣問了?」

  「你先答我吧。」

  「是的,不過是很多很多年之前的事了,那時,我們還是了小孩子。」

  「那是緣。」

  「婆婆,為什麼呢?」貝欣禁不住抬起頭來問。

  「你外祖父和你父親都曾這麼對我和你娘說過,我們祖孫三代的女人都有很好看很柔順的頭髮。」

  貝欣剎那間漲紅了臉,不知如何回答伍玉荷的話。

  「子洋是個很不錯的孩子,最怕是你們有緣而無份。」

  「那有什麼分別呢?」

  「有緣的人會相愛,有份的人會相投。」

  貝欣立即回應:「有緣有份固然好,有緣無份總比有份無緣更勝多籌。」

  伍玉荷點頭:「生長在我們這個時代,人生聚散無常,不時有橫來的風風雨雨,打亂了我們的計劃,拆散了我們的情分。貝欣,能有你的那個想法就好了,也叫我不用為你老擔心。」

  「婆婆,你千萬別為我擔心,我從不認為日子會難過。每天都有新希望,只要睡過了能醒便成。」

  貝欣是真的盼望著明天。

  明天到來,便代表生活上某些情事有新的發展、新的突破、新的效應。從這各種的新情況之中,寄含著很多很多個可以實現的新希望,真是令人振奮的。

  翌日,果然在文子洋的帶領之下,把那位崔昌平醫生請來了。

  崔昌平跟文任齋是同期到美國加州大學深造的,年紀應該是差不多吧,可是,一眼望上去,總覺得崔昌平比文任齋起碼年輕十個年頭。

  當年在美國深造完畢,一班五六個中國留學生,只有文任齋堅持回國執教。

  同學們都勸他三思,論物質生活,當然是美國好得多;論個人事業的發展,也還是在海外比較易於把握。

  但文任齋很堅決,他對好同學崔昌平解釋:「我充實了自己,無非都是要教育下一代。」

  崔昌平說:「在美國,你一樣能如願。」

  「可是,教育美國年輕人的責任應該由他們美國人來肩負,我們不必為他們分擔。反而是培植中國的下一代,我們責無旁貸,尤其家鄉是窮鄉僻壤,更要教育人才。」

  崔昌平還不放棄遊說的工作,道:「任齋,精忠報國是沒有地域限制的,海外華僑一向都十分愛國,寄人籬下,縱有千般如意,也是有遺憾的。為此,絕少絕少有不認國家與家鄉的華僑,我們一樣可以多在海外賺錢,多為中國的教育作貢獻。」

  文任齋笑著拍拍崔昌平的肩膀,說:「你沒有說得不對。不一定要留在中國才可以愛中國、為中國。但,有所謂『各盡所能,各司職守』,我感到我回國去更能發展我的抱負。」

  「任齋,」崔昌平說:「你在家鄉執教是會非常清苦的。」

  「誰說不是。就因為非常清苦,很少人肯幹此活,我就更不能放棄這個機會了。」

  最終,兩個好同學拍肩互相鼓勵,算是妥協了。

  事隔多年,目睹山河依舊,人面全非,對著故人之子,崔昌平有說不出口來的難過。

  他只能含糊而艱澀地對文子洋說:「你父親很偉大,你應該引以為榮。」

  話是不能多說了,否則,崔昌平恐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要在後生一輩的跟前痛哭失聲。

  這次回國之行,無疑是滿目瘡痍,滿心惘悵。母親在湖南故鄉等待到遊子回家來後就病逝了,再順道來廣東,探望多年好友,可又聽到文任齋被關進牛棚去的消息,就更不敢相認探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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