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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梁鳳儀    


  黃絲狗仔其實是一種山草藥,一塊木頭之上長滿了黃色絲毛,形狀像只小狗,因而鄉下人都以黃絲狗仔命名。

  文子洋再把一條布巾撕成帶子,緊緊地替小花包紮好了,才吁一口氣,道:「幸好傷口並不深,現在先止住了血,怕沒有大礙了吧!」

  文子洋回轉頭徵求貝欣的意見,問:「你看我們還要不要把小花帶到醫院去?」

  出乎意料之外,貝欣竟然板著臉孔,答:「要到醫院去,她自己能走得動呢,我們在這兒要管的事都已經管完了,走吧!」

  說罷,拉起了文子洋的手就走。

  「貝欣,」小花叫喊:「你這就不管我了,你們都不管我不理會我不疼惜我了,是這樣嗎?」

  貝欣聽到小花說這幾句話,立即回轉身來,對小花說:「小花,你說得太對了,我們是不願意再管你的事,再理會你這個人了。你要引起我們注意,要把我們留在你身邊呵護你照顧你,或許你下一回拿起刀子來割脈自殺,怕勁道要大一點,弄得傷重一些。你爹剛才罵你的話不是不對的,你當然聽得清楚。」

  貝欣這番話,把屋子裡的各人都嚇呆了。

  連一直眼淚汪汪的小花,都忽然驚駭得叫那盈眶的眼淚往回吞了。

  「貝欣,你怎麼這樣殘忍對我?」小花說。

  「你拿刀子這樣自己殘害自己,無非是希望左鄰右里把這個消息傳出去,傳到金林的耳朵裡,以為這樣就感動他了,是嗎?

  「你真想瘋了。要不,做得徹底一點,跑到金林跟前去,拿把刀子往脖子上一抹,橫死在他跟前去,看他會不會撫屍痛哭?我賭他不會。

  「我殘忍對你?是吧!因為你也殘忍對自己。自己不疼惜自己的人,要求別人疼惜你,是白費人家的心機。

  「好端端的一個人,吃飽了肚子,不思振作,老糾纏在得不到的一段感情之上,挖空心思想辦法就為叫人知道你有多淒涼。你自殺的事傳了出去,怕非但達不到你的目的,反有機會授人話柄,牽連可大可小。現今是什麼年頭,你幼稚得想都不想就做傻事,值得朋友的同情嗎?小花,你睜大眼睛看看,在我們的國土上,甚至在我們這村子裡,受苦受難的人比你多著呢!

  「你的血、你的眼淚如果不是為國家、為家鄉、為親人而流是不值錢的。」

  說罷了這番話,貝欣望了文子洋一眼,道:「我們走!」

  這天,也真是夠刺激的。

  貝欣跟文子洋回到她家裡去,吃過了晚飯,仍然聊起這件事。

  貝欣清洗著飯後的盆碗,文子洋在一旁幫忙著她,一邊給她說:「貝欣,你今天賭的一鋪可真不小。」

  貝欣停住了手,拿眼瞪了文子洋一下,道:「你怎麼知道我是在押一鋪大小?」

  「你的那番話不容易說得出口來,除非你真的想小花好,希望她振作起來。」

  「小洋,你真好,你明白我。」貝欣笑道:「你知道我婆婆的骨頭在發痛,每天夜裡,我總是禱告上蒼,讓她明朝一覺醒來,就完完全全康復了。」

  貝欣歇一歇再補充說:「我的意思是,對於一些無能為力、無法改變的事,除了誠心禱告之外,我們不必讓它騷擾著我們的生活。其實,我何嘗不是頂擔心婆婆的。」

  「小花跟你的個性就不一樣。」

  「這有個很大的原因在。」貝欣說。

  「什麼原因?」

  「家教。」貝欣昂起頭答,一派志得意滿的表情:「小花的娘從她小時候就離開了家,一直沒有回來過,小花當她死了。可是她爹就一直詛咒她埋怨她,說她是當年小花出生時,熬不了窮,跟人家跑掉了。這也不去說它了,就說這十多年,小花是粗養粗大的,她爹對待她也真跟待家裡的狗沒兩樣,根本沒有呵護她成長。我不同,我有個很可愛的婆婆,在我身邊給我講很多很多在書本上、在你爹的教學上學不到的道理。」

  文子洋點點頭,說:「小花一定是渴求有人好好地疼愛她,故而一旦遇上了金林,就死抓著不肯放。」

  文子洋想了一想,得出了個以牙還牙的俏皮想法,便又道:「你可不同了,人見人愛,太多村裡頭的人喜歡你,你婆婆也寵你寵得什麼似的,所以,你可不希罕別人對你格外的好,哪怕是把心肝掏了出來給你,也不過如是。我肯定你不會自殺。」

  貝欣聽得忽而鼓起雙腮來,一時間不懂得回話,只抬眼瞪著文子洋,整張俏臉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有點怪模怪樣,惹得文子洋忍不住笑出來。

  「好,我不跟取笑我的人做朋友。」

  貝欣扔下了手上的盆碗,打算掉頭就走。文子洋拉住了她,道:「我哪有取笑你呢,我讚美你還來不及,不是說你人見人愛嗎?」

  「跟滑頭的人做朋友更划不來。」

  「不。」文子洋緊緊地捉住了貝欣的手臂,情急地說:「我是真心的。」

  「誰知道是真心的還是假意的,你看,那金林前些日子也必是對小花說著比你說的還要動聽的話,現在呢,就什麼也別說了。」

  貝欣低下頭去,竟拿手扯住衫角,一副嬌羞而又惶惑的表情,教文子洋更動心了。

  「貝欣,你叫我怎麼說才好呢?」文子洋忽然覺得整個人都笨拙起來,越急越感吃力,越是辭不達意。

  貝欣便答:「那就別說好了。」

  「可是,貝欣,有些話我早就想跟你說了。」

  文子洋才這麼說了,就聽到叩門聲。

  「誰來了呢?」貝欣對文子洋道:「反正今兒個晚上就別說好了。」

  跟著她趕緊開門去,來人竟是小花。

  「小花。」

  「貝欣,我來給你道謝。」小花微垂著頭,訥訥地說。

  「先進來吧!」

  小花走進來,一眼見了文子洋,便道:「小洋,你也在這兒。」

  「是的,小花,吃過飯了沒有?」

  小花點點頭,道:「謝謝你們今天給我療了傷,我特來道謝,兼且道歉,是我不好,讓你們吃驚了,生氣了。」

  貝欣一把將小花抱住,說:「快別這麼說,我們是從小到大的好朋友。」

  兩個相擁著的女孩子,一時間都眼眶溫熱起來。

  文子洋站在一旁,很有點尷尬,於是便說:「我先回家去,你們倆好好地談。」

  的確,子洋走了之後,這對童年的好友作了竟夕的暢談。

  「小花,其實是我要說對不起。我不應該在你傷心失意之時,還對你這麼嚴厲苛求。」

  「貝欣,那就好比我們孩子時嘴皮上老是因為腸胃熱氣而起了個泡泡,不也是撒幾粒鹽在泡泡上面,痛得眼淚直湧出來,這之後,就痊癒了。」

  「小花!」貝欣感動得緊緊握著小花的手。

  她老是聽村上的老人家在看到年輕一輩忽然由壞變好時,說:「真是轉性了,會沒由來地開了竅。」

  一直執迷不悟的小花,是在這個時候真的開了竅,把一切都想通想透過來了。

  小花說:「貝欣,你和我爹都罵得對,你們也真看得準,我不是個有勇氣自殺的人。」

  「可是,活著且要活得好,需要的勇氣更大。你看我婆婆,以及中國幾億人當中的很多很多人,就明白這個道理了。小花,值得我們斷送一條生命的理由不是沒有的,可是,不是為一個不愛自己的人。」

  小花點點頭,道:「是的。或者整件事就活像我們小時候,你幫著我把失掉的母雞尋回來的情況一樣,根本只是我過分大驚小怪,母雞並沒有丟了,只是爹悶聲不響地就抓了一隻去宰掉,跟他的豬朋狗友喝酒去。結果呢,他回家來發覺雞欄內還依然是同等數目的雞,還樂得什麼似的。那時候要他歸還那只多出來的母雞,可不好商量了。幸好文老師是個明白人。」

  是有這麼一段故事的。

  貝欣說:「小花,你知道從整個故事中,我們最應該得著的教訓是什麼?」

  小花睜圓了眼看貝欣,等她給予答案。

  「從哪兒去找一隻母雞回來都不要緊,根本連自己在內,誰都認不出那隻雞是代替品,因為都是那個樣子的。」貝欣跟著緊握了一下小花的手道:「人之所以不同之處,在於他們能給予我們不同的愛護,於是我們的感覺就不同了。否則,又有什麼分別呢?」

  小花道:「這就是說,對方不愛我,人來了就去,去了又來,都沒有大分別。」

  「是的,除非他認同你,他愛護你。」貝欣輕歎:「就算愛你的人離你而去,都要忍著眼淚好好地生活下去,就像我婆婆。」

  「貝欣,我是不是將來會遇到一個比金林待我更好的人?」

  「唔!這個讓我想一想,再卜算一下。」

  貝欣故意閉上眼睛,又學著那些卜算先生,幾隻指頭在點來點去,然後忽然的張大眼睛,道:「我說啊,一定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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