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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衛小游    


  早在半年前,家豪就發現自己身上有病,但發現得太晚,已經是末期。

  她告訴我說:「我跟家豪是高中同學,曾經交往過一陣子,但發現彼此並不適合,再加上升學和家庭的種種因素,後來我們協議分手。」

  這段過去,家豪從沒有向我提起。我一言不發,聽她繼續說下去。

  「畢業後,我們考上不同的學校,就此失去聯絡,一直到半年前在一家餐廳偶然遇見,才又開始聯絡。」

  「第一次見面時,他告訴我他已經有一個論及婚嫁的女朋友,他已經買好戒指,打算找機會求婚;但過了幾天,我看見他從醫院出來,臉色非常差,我趨前一問,他看見是我,竟然當著我的面流下了眼淚,一問之下,才知道他的病情。那天他非常痛苦,他唯一想到的是你,他不知道該怎麼做——離開,或者讓你知道。他考慮了很久,決定與你分手,他認為這樣對你比較好……」

  接下來的事情,我知道一部分。分手的那一天,他充滿矛盾地抱住我,彷彿害怕傷害我,但我感覺更多的是他的背棄。我自艾自憐,完全沒有考慮他的心情。

  「我們會結婚,是因為我告訴他,我需要他的幫助;我需要一個婚禮,即使新郎隨時會死,也沒有關係。」

  我訝異地看著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大費周章的,難道只為愚弄一些看不清楚事實真相的人?

  她抬起頭。「我沒有辦法,我不得不這麼做,因為我得阻止另一個男人愛上我,他不能夠愛我」

  我本能地想起婚禮那一天在角落遇見的那個陌生人。

  「他是誰?」

  荷麗絕望地說:「他是我的堂弟,我不能接受他的愛,那是不倫的。」她掩住臉,淚水又決堤。

  啊,是這樣一回事,原來那個陌生人是她的堂弟。

  她會如此難過,想必是對那段世人不容的感情感到矛盾又無所適從吧。愛情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愛上不該愛的人會摧毀愛情和愛人本身,玉石俱焚。

  我本能地想伸手安慰她,但途中又縮了回來。

  她哽咽地說:「家豪愛你,一直到現在都還愛著你,跟我結婚只是不想造成更大的傷害;有時候,長痛不如短痛。」

  但痛苦的程度是一樣的,不管是長是短。

  她告訴我的這些事,我不知道我應不應該相信。

  與家豪分手後,我好不容易才漸漸調適過來,如今她告訴我這些足以顛覆我過去這段日子所信仰的一切,我無法接受,接受了我就會崩潰。

  我還愛家豪,沒有辦法眼睜睜看著他死,我已經失去過一遍,再來一次,我會無法承受。

  啊……不!我不要這樣,不要這樣……

  我慌了、亂了。

  慌亂之餘,我叫住司機:「停車!立刻停車!」車子未完全停下,我已打開車門,發狂似地奔了出去。

  身後的荷麗不斷地叫我,我的雙腿卻像有自己的意志似地狂奔,我停不下來。

  冬夜的風冰寒刺骨,但我不在乎。

  我一直跑、一直跑,跌倒了又爬起來繼續往前衝。我沒有目的地,不知道要去哪裡。我像幽靈一樣的在城市裡遊蕩,不感覺到累,直到我用盡身體裡每一個細胞的力量,我才會停下來。

  第四章

  「你不是真的愛我,如果你真愛我,你應該告訴我事實,讓我分擔,應該信任我,而不是傷害我。」我捉起家豪的手,貼在臉頰旁邊摩挲。我說:「你看太多小說了,這種情節是小說裡才能夠出現的,你不該把它套用在我們身上,你真是我見過最最最笨的人了。」

  昨晚我昏倒在路邊,被路人送進醫院,在那裡待了一夜。醒來後,送我到醫院的人早已不見蹤影,問護士,只說是一位藍先生,確定我沒事、幫我付清住院費用後就離開了。

  這個世界上真的是什麼人都有;有人沒有理由的傷害人,有人則沒有理由的幫助人。

  我有些悵惘。

  離開這家醫院後,我轉往另一家醫院去。

  詢問之下,知道家豪已轉至一般重症病房,我心涼了半截。

  連醫生也救不了他了,他現在只是在等死。

  我不確定他歡不歡迎我,在門外猶豫了片刻,病房門忽被打開。荷麗看見我,先是愣了一下,眼淚接著冒出來。她的手緊握住我的,這回我沒再試著放開她。

  我緊緊握了握她的手,才往裡面走。

  走進病房,原以為會看見家豪清醒的躺在床上,但是沒有。

  他是躺在床上,而一旁的維生機器則發出規律的聲音。他全身插滿管子,依賴氧氣幫浦,整個人陷入昏迷。

  我沒有準備好要看見這個。

  我已經太久沒有見到他,眼前的他完全不像是我所認識、所深愛的那個男人。

  我走到他身邊,輕聲叫喚:「醒一醒,家豪,你看看我,我是亞樹。」

  唯一回應我的只有一旁那氧氣幫浦所發出來的規律聲音。

  他躺在床上,恍如死去一般。

  我在他身旁蹲下,握住他一條沒有插管子的手臂。半年前,這條手臂還強壯得足以為我擋住風雨,若非親眼看見,我絕對無法想像人體會消瘦得這麼迅速。

  我輕輕捉起那隻手,將它貼在我的臉頰上摩挲。

  「家豪,撐下去,求求你,我已經失去過你一次,不打算再失去一次,請你睜開眼睛,告訴我你很好,你會活下去。」

  他陷入重度昏迷,沒有給我任何回應,我輕吻他的手背,又吻吻他的額頭。

  「家豪,我愛你,你聽得見也好,聽不見也罷,我愛你。我的感情不是你能夠決定的,你最多只能不接受,但你不能命令我不再愛你——這就是我要跟你說的話,現在,我說完了,你怎麼說?」

  家豪沒有回答,病房裡一片死寂。荷麗承受不住,哽咽地離開。

  那天我一直留在醫院裡陪家豪,但他沒有醒來。

  接近凌晨的時候,他走了。

  而我永遠無法聽見他的回答,永遠無法得知事情的真相,也永遠無法再恨他,或者去愛他。我的心有一部分跟著他一起埋進了土裡。

  在一起也好,分手也罷,唯獨親手埋葬愛人這件事絕非我所能接受。

  我一直沒有哭;陪伴他的最後一天沒有,埋葬他的時候也沒有。

  荷麗以他未亡人的身份出席葬禮。不知怎地,雖然之前她告訴我,當年他們分手是因為「不適合」,而他們決定結婚只是為了逃避愛,但我仍感覺到,這並非事情的全部真相。

  她應是愛過他的。有時候,現實環境所造成的「不適合」,不一定是兩個人都贊成的事。

  葬禮結束之後,荷麗交給我一個牛皮紙袋,說是他留給我的。

  我打開它,裡頭有一封信、一隻戒指。

  信很短,只是告訴我:戒指是屬於我的,他的愛也是。

  亞樹,好好照顧自己。

  信箋最後一行是這麼寫的。

  我慎重地將戒指套上我的無名指,在心裡悄聲道:「我答應你。」如果當初家豪向我求婚,我的回答是「我願意」。

  §  §  §

  「你真的要離開?」

  辭職的消息一傳出去,社裡所有同仁都跑來問我。

  我一概回答:「對。」

  「真不幹了?」

  「是的。」我說。

  有人愁眉苦臉。「你走了,我們怎麼辦?」

  我邊收拾著私人物品,邊回答:「一切如常,看稿子、排版、跟作家聯繫,以及加班。」

  「就這樣?」

  「也許再聘一個新人進來。」我建議。

  「哪那麼簡單,你一個人抵兩人用。」老編說。

  我笑說:「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是嗎?」

  「正是這個意思。亞樹,我們捨不得你。」

  沉吟片刻,我說:「我想換換新環境。」

  「已經找到新工作了嗎?」有人問。

  「不,還沒有。」我說:「但是不急。」我正好可以趁這段失業期間好好思考一下我的下一步要怎麼走。

  「既然不急,何必急著離開?也許你可以幫幫忙,等我們找到新的人進來再走也還不遲。」

  我搖頭。「不,現在走我才有剩餘價值,再晚,就會被壓搾得不剩半點價值了。」

  大夥兒都笑了。「你這沒心肝的。」

  我低頭笑笑。最後待在出版社的這天,我敞開胸懷來擁抱每一個人,因為我不知道當我走出這裡,我還有沒有機會再與他們相遇。

  越覺得人生無常,我就越看不開,想捉住的東西愈來愈多,心裡總是想:即使短暫擁有,也是好的。

  曾經擁有與不曾擁有從來是兩碼子事。

  §  §  §

  「我被錄取了?」接到通知的時候,我差點反應不過來。

  「是的,齊小姐能抽空到公司來一趟嗎?有一些合約上的細節需要討論。」

  我回神過來,說:「喔,好的。」我看了看時間,問:「我下午大約三點左右過去可以嗎?」

  「可以,我會通知上層,下午三點與你會面。對了,恭喜你得到這份工作。」

  「謝謝。」結束這通電話,我愣了好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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