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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衛小游 「我的天……」米虹握住我的手。「我很抱歉,亞樹,我真希望那時我能在你身邊。」 我拍拍她,搖頭說:「沒關係,都已經過去了。」是啊,都過去了,如今還能勾起傷痛的,也只剩我自己的回憶而已,只要我不去想,心口就不會感到莫名的抽痛與空虛。 我握住她的手,說:「我應該主動跟你聯絡的,但那時我實在沒有辦法想那麼多,請你原諒我。」 米虹伸出手,將我一撮掉到額前的髮絲拂到我耳後,再擁住我的肩,讓我的頭靠在她纖細的肩膀上。我們倆好一會兒沒有說話。 我放任自己靠向米虹溫暖的懷抱,汲取她所給予的溫情。我很想哭,但我終究沒有。 稍後我們談起了近況,我告訴米虹我的工作和我目前的住處,米虹則告訴我過去這十一年來她願意與我分享的一切。 米虹結婚了,她也離婚了。 我想安慰她,卻又遲疑。她看起來不太像是需要人安慰的樣子。最後我只是說:「如果你需要,我的肩膀隨時都可以借你靠。」 米虹笑了。 「我不難過,真的,至少現在不——我們離婚的原因是因為我發現我並不真的愛他。」她看著我的眼說:「亞樹,我真的不愛他,已經不愛了。」 我驀地瞭解到:我們分別太久,過去縱有傷痛,也都是過去的事。時間會治癒心靈的瘡口,而最難熬的那一段,早晚會結束。 真的,都會結束。 我訝異地發覺到,原來這世間真的沒有永遠。 一切都是短暫的,朝來夕去,萬事無常。我突然無法定位自己,我看著咖啡杯裡的殘漬,眼前一片空茫,我迷失了,我掉落—— 迷霧散去,我瞧見米虹關切的眼神,她朝我伸出手,但我沒捉住。 § § § 「亞樹,你醒醒。」 我呻吟一聲,掙扎著掀開沉重的眼皮。 一睜開眼,就看見米虹。 環顧四周,我問:「這是哪裡?」 「我下榻的飯店。」米虹拿開我額頭上的濕毛巾說:「亞樹,你嚇壞我了,好端端的,怎會突然昏倒?」 我從床上坐起來,疑惑地說:「我昏倒了?」怎麼會? 米虹倒了杯水給我,看著我,憂慮地說:「我在你皮包裡找到一瓶藥,那是什麼?」 我的藥……我沉吟半晌,才說:「只是普通的安眠藥,我睡不著。」 「多久了?」她問。 我皺著眉想,「最近兩、三個月吧。」 她撫著我的眼圈,又問:「你有多久沒有好好睡一覺?」 我搖頭說:「我有吃藥,我有睡。」 「沒吃藥就睡不著嗎?」 「會作夢。」 「夢見什麼?」 「墜落,一直墜落。」有時候我會被自己的尖叫聲嚇醒,醒來以後,就再也睡不著,睡眠品質非常的差。 「有看過心理醫生嗎?」 我搖頭。「沒那麼嚴重,只是睡不著而已。」 米虹在床沿坐下,摟住我。「亞樹,我擔心你。」 「我真的沒怎樣,很多現代人都有失眠的毛病,不差我一個。」 「是不是壓力太大了?」 我聳肩。「現代人哪個壓力不大?」人越貪婪,慾望就越多;慾望一多,壓力就大,一切都是自找的。 米虹看了我好一會兒,突然握住我的手,說:「我繼承了我爸在加拿大的公司,這趟回來是來洽公的,我後天要回加拿大,你要不要跟我一塊走?我可以幫你申請移民。」 我訝異地問:「走?離開這裡?」 她點點頭,說:「我有能力照顧你,你可以來我公司幫我。怎麼樣?你考慮考慮。」她環顧了下四周,歎息似地說:「台灣不易居。」 的確。台灣物價消費雖然比不上世界其他各大主要城市,但物價依然年年飆漲。股市崩盤、地震頻仍、社會貧富不均、政治糜爛,一個封閉式的海島型社會,給人一種窒息、受限的感覺。台灣的確不適合居住,但還是有許多人一輩子住在這裡,怪哉!包括我在內。 「太突然了。」我對米虹說:「之前我從沒想過要移民,而且我對你們公司的業務也一竅不通,我不知道我能做什麼,去了只怕給你添麻煩,還是算了吧。」 聽了我的答覆,米虹一臉失望地說:「難道你想一輩子困在這座島上,不想出去見見外面的世界?」 「不是不想,而是沒有那個能力;我怕高,不敢搭飛機。」從台灣飛加拿大不是一段短線航程,只怕我還沒到加國機場,就嚇死在飛機上。 活到二十六歲,還沒出過國,主要是為了交通工具的問題。 米虹笑說:「這是可以克服的心理障礙。」 「但我並不想去克服。」我老實地承認。 米虹說:「亞樹,你知不知道,你越逃避,你就越容易受傷害,你在這裡永遠都無法真正復原,你的傷痕太深。」 這是事實,我知道。「但我還能夠承受。」 她反駁:「如果你能,你不會需要安眠藥。」 我低下頭。「睡不著有很多原因,不一定是你想的那一個。」 「不然你認為是為了什麼呢?」 「噩夢啊,我剛說過的。」我看了看表,藉口時間已晚:「夜深了,我也該回去了。」 我刻意迴避,米虹也拿我沒辦法,她問:「你真的不跟我走?」 我搖頭。「現在的生活還沒有到達讓我無法忍受的地步,我不必離開。」 米虹失望地說:「我以前認識的齊亞樹不可能會說出這樣的話,我記得她夢想飛行,她是一個勇敢的冒險者。」 我靜靜地說:「以前可能是,但現在肯定不是。」現在的齊亞樹是一攤千年不流動的死水。 「我很失望。」她說。 我說:「我也是。」我拿起皮包,站了起來,穿上鞋。「我走了,再聯絡。」 米虹跟在我身後,說:「隨時改變主意,隨時來找我。」 我不可能會改變主意。我走了。 § § § 米虹離境那天,我去送行。 她摟住我,說:「我等你來。」 我搖頭笑笑,什麼也沒承諾,只說了一句:「保重了。」 米虹離開後,不知又過了多久,我依然過著一成不變的過去式生活,時間的移轉對我來說,不再有任何意義。 我真的、真的是一攤死水,直到那一天我的門被敲響。 那天我剛下班,從冰箱裡拿出冷凍食物,準備將就著吃一頓晚餐。 冷凍麵條才剛下鍋,大門就被敲響了。我的門鈴已經壞了許久,一直沒找人來換修。 我本來正瞪著下鍋的麵條在滾水裡沸騰,急促的敲門聲嚇了我一跳,我開了火,跑去應門,心想:假如我晚些去開門,門板會不會被敲破? 「是誰?」我問。 門外的人並沒有回答。我的門沒有窺孔,不打開就無法知道是誰,我遲疑了片刻才將門拉開一個縫,而所見,令我僵在當場。 門外那梨花帶淚的美麗臉龐儘管有些憔悴,但還是美麗的,這張優雅高貴的臉,我只消看一眼就不可能會忘記。 是她!那個如玫瑰一般的女子。 荷麗——家豪所愛與所選擇的人。 大門洞開,我愣在門邊,腦中一片空白。 她先開口說話,流著淚說:「他……」 我像留聲機似地重複著她的話:「他?」 「他不要我來找你……但我必須來。」 我困惑地看著幾乎泣不成聲的她,無法自她不斷流下的眼淚裡猜出她的來意。我心頭怪異地糾了起來,開始隱隱抽痛。 她深吸一口氣,顫抖地說:「他在加護病房……」 我瞪大眼,等她繼續說下去。 她哽咽地捉住我的手臂,我感覺到一陣痛楚,明白她失控的力道弄傷了我。 「求求你,去見他最後一面……他愛你。」 荷麗絕望地捉住我的手臂,我無法思考,無法說話。 見誰最後一面?他?家豪快死了?這怎麼可能? 「我不相信。」不是不願意,而是我根本就無法相信。我認識的張家豪是那樣健康的一個男人,他連續爬五層樓的樓梯都不曾喘一下,他還那麼年輕,正值盛年,怎麼可能死?而且我半年前才跟他一起在淡水散步過,他還脫下他的外套,問我冷不冷。 我冷,我現在冷。我穿著薄棉褲的雙腿不由自主地顫抖,突然間,我全身都冷了起來,額際直冒冷汗。 另一雙冰冷的手握住我的,我順著那雙藕白的手臂往上看,荷麗玫瑰般的麗容映現在眼前。 她握著我的手說:「求你,他真的愛你。」 略過那句愛情的謊言,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讓說出口的話不至於破碎得無法辨認,我問:「究竟是怎麼回事?發生了什麼?」 荷麗蒼白無血色的面容淒惻一笑。「家豪是骨癌末期,醫生說他撐不過這一、兩天。」 我瞪著她看,做我剛才一直在做的事——發愣。 § § § 我們搭計程車去醫院的途中,荷麗將她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了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