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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張小嫻    


  就在那個時間裡,他回頭看到李瑤,她就像一個詩意的音符,跟逝去的媽媽和他最愛的鋼琴融化在一起,喚回那種溫暖的懷抱。

  雖然李瑤輸了他也不可能贏,但是,她贏了,把他丟下,在那個時候,就是對他的背叛。

  她幾乎不會知道,在韓坡心中,她是那個背叛了這段友情的人。

  到了英國之後,她寫過很多信給他,一直寫到11歲。在知道爸爸媽媽離婚的那天夜裡,她躲在被窩裡,靠著手電筒的一圈亮光,照亮信紙,寫了一封很長的信給他。這一次,他依然沒有回音。她沒有再寫了。

  起初,她以為那些信寄失了,又或者是他已經搬家;可是,她很快記起,韓坡的舅舅是個郵差。

  她漸漸相信,韓坡已經把她忘了。

  提到近況的時候,她才知道韓坡已經放棄了鋼琴。

  「為什麼?」她詫異地說。

  他聳聳肩:「就是不再喜歡了。」

  雖然他看起來滿不在乎,但她猜想是那次比賽挫敗了他。

  她並不想贏,她家裡有能力送她出國深造。她希望韓坡能夠贏,那麼,他們便可以一起去英國。

  她一直覺得韓坡比她出色。他家裡連一台鋼琴也沒有,他平時用來練習的,是他舅舅買給他的紙印琴鍵,就是一種把琴鍵印在紙上的東西。他把琴鍵鋪在飯桌上,彈的時候完全無法聽到聲音,只能想像。

  在那個寂靜的世界裡,他卻奏出了最響亮的音符。他是個天才。

  她忽然對他感到無限地同情。

  「這又有什麼可惜呢?畢竟,人生除了鋼琴之外,還有其他。」他再一次聳聳肩,呷了一口咖啡說。

  李瑤問起他近況的時候,他很輕鬆的說,他現在幫朋友暫打理一家唱片店。

  「那你一定知道我出唱片了,你覺得怎樣?」她熱切地期待著他的回答。

  「很好,真的很好。」他回答說。

  多少年了?改變的不是李瑤,而是他。李瑤知道他在巴黎混過,於是問起他知不知道有一家豬腳餐廳?她去巴黎的時候,在那裡吃過飯,有個來自波蘭的琴師在那裡彈琴,彈得不錯。

  他無法坦白告訴她,那個時候,他就在咫尺之遙的廚房裡洗盤子。只要他剛好走出廚房去,他們便會相逢。

  幸而,他錯過了!

  曾幾何時,他們只是隔著一個英倫海峽,卻也隔著天涯的距離。

  「你不覺得像那篇評論說的,我是在賣弄色相嗎?」她問韓坡。

  他咯咯地笑了:「如果我有色相可以賣弄,我也不介意。「

  「你也有一點色相的!老師就比較疼你。」

  「異性相吸嘛!」

  「可惜你趕不及參加她的葬禮。」

  「人死了,不是躺在一口墓穴裡的。」他說。

  他們懷了一個早上的舊,那篇惱人的評論已經變得微不足道了。跟整個人生相比,它又算得上什麼?

  臨別的時候,她叮囑他以後要常常聯絡。

  「這次別再把我忘了!」她說。

  他不會忘記兒時那段幸福的時光。

  一個陽光燦爛的夏日,當他和李瑤來到夏綠萍家裡的時候,見到夏綠萍頭上戴著一頂闊邊草帽,臂彎裡穿著三個救生圈,雀躍地說:

  「今天天氣這麼好,我們不要上課了,我們去海灘!」

  夏綠萍駕著她那部白色跑車載著他們到海灘去,一路上,車裡那台電唱機迴盪著麥當娜的《像一個處女》,他們三個跟看音樂興奮地扭動身體。

  在海灘附近的商店裡,夏綠萍幫李瑤揀了一套粉藍色的三點式游泳衣,他自己拿主意挑了一條小鹿斑比的游泳褲。

  他們三個都不會游泳,於是各自坐在一個救生圈裡,那是他們的小船。在近岸的水面上,他們用雙手代替船槳划水。

  後來,他們趴在沙灘上曬太陽、吃冰棒。他偷偷把李瑤丟棄的那支冰棒棍子藏起來,放在枕頭底下,在夜裡吻它。

  ☆ ☆ ☆ ☆ ☆ ☆ ☆ ☆ ☆ ☆ ☆ ☆ ☆ ☆

  窗外月光朦朧,在他那間狹小的公寓裡,韓坡正在讀一本書。這本書是夏綠萍死後留給他的,美國存在心理學家羅洛·梅著的《自由與命運》。

  那天,夏薇把書交到他手裡。他一直想,老師為什麼送他這本書呢?她自己何嘗不是擺脫不了命運的荒涼,最後孤單地死在她心愛的鋼琴前面?

  這些日子以來,他把書讀了一遍又一遍,驚異地意識到夏綠萍的一番苦心。她好像站在遠處,朝他微笑,祝願他重新瞭解命運的深沉。命運並非指偶然降臨在我們身上的厄運,而是對於人類生命有限性的接納與肯定,承認我們在智力及力氣上的限制,並永無止境地面對自身的弱點和死亡的威脅。

  命運的精彩就是有種種限制,有勇氣去衝破這些限制,便是作為一個人的自由。

  他曾經埋怨命運使他變成孤兒,然後,又奪去他的鋼琴。他或多或少因此放逐自己,而今才發現那些並不是自由,而是逃避。

  夏綠萍雖死,猶在鼓勵他。她比任何人都要瞭解這個孩子。

  比賽前一個月,夏綠萍把他接到自己家裡住,好使他可以用一台真的鋼琴練習。輸了那個比賽之後,他沒有再到夏綠萍那裡去。夏綠萍來找過他兩次,他兩次都躲起來,沒有為自己爭取過一些什麼。夏綠萍也沒有再來了。

  他最後一次見她,是站在窗前,看著她失望地離去的背影。那天下著雨。她穿一身黑色的衣服,撐著一把紅傘,就像第一次出現的時候那樣。

  她從雨中來,又從雨中去。這不是她的命運,而是韓坡自己的命運。他張開了翅膀卻沒有飛翔。

  16年來,夏綠萍的一雙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過他。當生命的絃線將斷,她為他留下了自由之歌,只待他自己去吟唱。

  韓坡把書合上,想起他兒時擁有過的一套書,同樣是禮物,而且,最後都成了死者的禮物。

  車禍之後,警察在他父母的屍體旁邊找到一套書,那是一套共十二本的《姆明童話》故事書,芬蘭作家朵·楊笙的作品。回程的時候,他的父母走上了另一條路,沒能帶著這份冒雨出去買的生日禮物回家。

  書的扉頁上,有他媽媽的筆跡。

  給我親愛的兒子:

  歷險、迷失、挫折和淚水,本來就是人生的一部分。

  願你生命中永遠有童話和烏托邦。

  四歲生日快樂!

  媽媽

  兒時,數不清多少個孤單的夜晚,當他思念起爸爸媽媽的時候,他躲在被窩裡,籍著手電筒的微光,一頁一頁的重讀這套他已經忘記讀過多少遍的書。有時候,他翻到其中一頁,啜泣起來,又睡著了。醒來的時候,發覺那一頁淚濕了一大片。

  8歲以前,他想像自己是姆明,李瑤是哥妮,是他女朋友。8歲以後,哥妮走了,他也不再是姆明,而是成為了流浪者史力奇。他迷上了那個浪蕩的身份,相信自己也會流浪天涯。孤單的心靈藉著比喻的綠橋來撫慰自己。這套童話陪著他成長,是他橫渡時間的小舟。

  從《姆明童話》到《自由與命運》,多少年了?原來他從未領會自由。

  他的哥妮回來了。凍結在時間裡的許多東西,因距離而照亮。青春驅散了童年,但驅散不了從前的比喻和依戀。

  李瑤在他心中漾了起來,就像窗外朦朧的夜,朦朧的月。

  「我今天在街上碰到韓坡,他回來了!」李瑤在電話那一頭說。

  「喔,是的,我兩個月前見過他,但是那陣子太忙,忘記了告訴你。」夏薇說。

  李瑤似乎相信了她的說話,還跟她說好改天三個人要一起吃頓飯。她愉快地答應了。

  掛上電話之後,夏薇伏在自己的公寓裡,久久地望著她養在魚缸裡的一條泡眼金魚。

  她以為李瑤遲早會知道韓坡回來了,卻沒想到那麼快。

  葬禮之後,有一天,她去找韓坡的舅舅打聽韓坡的消息,知道他回來了。她滿懷高興地跑去找他。來到唱片店時,她看到韓坡站在櫃檯旁邊,身上穿著綠色的棉衣和牛仔褲,腳上踩著一雙布鞋。兒時有一次,在夏綠萍家後面的山坡,韓坡走在前面,她在後面追他。他跑得太快了,腳上的一隻布鞋飛脫了出去,她被那只鞋絆倒,跌了一跤,滾到山坡下面的一個污水窩裡。她以為自己會被水淹死,就在那一瞬間,她看到一雙只穿了一隻布鞋的腳站在上面,原來韓坡回頭找到了她。他把她拉了上去。

  重逢的這一天,他也是穿著布鞋,像是一個從她童年往事中走出來的人,時光的青鳥翩然回歸。

  他說她變漂亮了,她說他還是老樣子。她把夏綠萍留下的一個小包包交給他。他打開來看,裡面是一本叫《自由與命運》的書。

  他請她去吃飯,他們度過了一個愉快的晚上,還提到她那次滾下山坡的事。韓坡問起李瑤,那一刻,她突然害怕李瑤會成為他們之間的障礙。於是,她撤了個謊,說自從葬禮之後,已經沒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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