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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張小嫻    


  中學畢業晚會結束之後,她跟幾個要好的同學去了咖啡店。她們都點了那裡最美味的藍莓乳酪蛋糕,蛋糕旁邊放著一球香草冰淇淋,那是個怎麼吃也不會胖的年紀。她用手指沾了點蛋糕放在嘴裡品嚐。同學們熱烈地討論著自己的將來。每個人都有夢想。她們問:

  「芳儀,你呢?」

  她想要成為時裝設計師。

  她從小說喜歡時裝。她那個美麗而端莊的媽媽在友戚間是以會穿衣服出名的,雖然生活緊絀,而且不過是個家庭主婦,但傅芳儀的媽媽總是把自己和孩子打扮得漂亮和得體,她還會自己做衣服。

  帶著這種遺傳長大的傅芳儀,自然也很會穿衣服,她中學時的零用錢大部分都花在時裝雜誌上。她本來想念時裝設計,為了前途,選了英國文學。媽媽說,念英國文學,畢業後起碼可以當教師,生活比較穩定。

  大學第二年,她認識了比她年長7歲的李存厚,畢業之前,她意外懷了李瑤,只得匆匆披上婚紗去。

  婚後,丈夫的事業愈來愈成功,女兒在8歲那年拿到獎學金上英國皇家音樂學院,現在11歲了,她將會有一個燦爛的未來。

  傅芳儀突然有點妒忌自己的女兒,李瑤面前有一片壯闊的夢想,可是,她自己呢?除了一段已經消逝的愛情和一段平淡的婚姻,她一無所有,而她已經不年輕了。幸福,到底是她所過的生活,還是那些她曾熱切地嚮往卻失落了的生活?

  她望著面前那一球融掉在蛋糕旁邊的冰淇淋怔怔發呆。

  那個晚上,她告訴李存厚,她要離婚。無論這個跟她共同生活了11年的男人怎樣哀求,她也不肯回心轉意。她已經不愛他了,這個男人只是她的親人,是她的熱土舊地,埋葬了她詩意的青春和夢想,而且已經無能力再提供她需要的愛了。她不怪他,但她告訴他,生命會在某個時刻召喚我們;召喚她的,是一片乳酪蛋糕。

  那個可憐的男人以為他妻子瘋了。

  傅芳儀用贍養費開了一家高級時裝店。她那幾個最有野心的同學都趕在生物時鐘敲響之前結婚生孩子,只有她,重尋失落了的夢想。她要成為時裝女王。

  李存厚在離婚後把香港的生意統統結束了,一個人去了加拿大魁北克,整整兩年陷在悲傷之中。兩年後,他在街上碰到一個中學時的女同學,這個女人從前很仰慕他。李存厚跟她結了婚,生了個男孩,留在那邊生活,不打算回來了。

  跟傅芳儀由相識到結婚13年之後分離,然後在異鄉遇上一個故人,過著另一種人生。他終於相信,生命會在某個時刻召喚我們,而我們唯一可以做的,是回應這種召喚。

  1O年之間,傅芳儀已經建立起她那個小小的王國。她的眼光得到不少顧客的讚賞,時裝店一再擴充,還開了兩家分店。每年的時裝節,她穿梭於巴黎、倫敦、米蘭和紐約,親自去見設計師,親自買貨,像個大學女生那樣,提著沉甸甸的筆記簿在各個時裝展上努力做功課。

  時光是否永難喚回?永遠失落?那得要看你肯付出什麼代價。

  傅芳儀找到真正屬於她的舞台,她比以往任何時刻都要快樂,雖然這種快樂有時候伴隨著異國長夜的孤單。

  由於爽朗迷人的個性,她有過兩段羅曼史,但她早就決定不向愛情效忠,只效忠於自己。

  她對時裝充滿熱情,對數字卻一塌糊塗。由於不擅理財,加上洶湧的經濟風暴,她債台高築,兩家分店先後關閉,欠下銀行一大筆債,連前夫留給她的那幢房子都抵押了。

  當外婆在長途電話裡把消息告訴李瑤的時候,她才知道媽媽兩年來都在還債。

  一個星期後,傅芳儀來倫敦看時裝展。李瑤去旅館找她時,她頭髮蓬鬆,房間的床上放滿了衣服。看到了李瑤,她把她拉到一面橢圓形的鏡子前面,將衣服一件一件披在李瑤身上,興奮地向李瑤講述這些設計的每一個細節是多麼令人讚歎。然後,她喜孜孜地告訴李瑤,她剛剛拿到這個品牌的代理權。

  還是李瑤首先提起欠債的事。

  傅芳儀滿不在平地說:

  「只是個小數目。」

  「那到底欠多少?」李瑤問。

  傅芳儀聳聳肩,說:

  「我不知道。」

  一個人不知道自己戶口裡有多少錢,和一個人不知道自己欠債多少,都是同一個理由,就是太多了。

  李瑤毫無辦法地看著她媽媽,她背朝著李瑤,蹲在地上收拾散落一地的衣服。就在那一瞬間,李瑤看到她曾經年輕美麗的媽媽頭頂上有了一綹白髮,一種悲傷忽然淹沒了她,媽媽變成了她的孩子,她不理她,她就滅亡了。

  「我不要去德國了。」她說。

  李瑤本來打算畢業後去德國深造的,顧青說好要跟她一起去。現在她決定回香港,她得把這個決定告訴顧青。

  「我陪你回去。」顧青說。

  「你用不著這樣做。」她知道顧青一直不想回去香港。回香港去,便意味著他要到家族的銀行丁作。

  「我們不是說好了的嗎?」顧青朝她微笑。

  去年,他們在倫敦的湖區度假。那個晚上,星垂湖畔,他們靠在那幢租來的,小白屋前面,她問他:

  「你知道為什麼女鋼琴家比男鋼琴家少嗎?」

  「因為男孩子彈琴比較棒?」他笑笑說。

  她戳了戳他的鼻子,說:

  「因為,一個女孩子在不同的城市間奔波演奏,是很孤單的。」

  「以後無論你去哪裡,我都陪在你身邊。」他說。

  在那個浩大而高遠的寒夜裡,她眼裡溢滿了淚水,蜷縮在他懷中,想著遙遙遠遠的未來。人生是個過程,自有其前進的齒輪,但她何其幸福?她深愛的人願意成為她背後的動力。

  ☆ ☆ ☆ ☆ ☆ ☆ ☆ ☆ ☆ ☆ ☆ ☆ ☆ ☆

  李瑤回到香港的第二天,接到夏綠萍的死訊。夏綠萍患的是肺癌。她並沒有告訴身邊的親人和朋友。做手術切除體內癌細胞的那天,她是一個人進醫院的。主診醫生蘇景志是她的老同學。進去手術室之前,蘇景志很認真地問夏綠萍,要不要通知什麼人。

  「如果我沒有醒過來的話……」她疲倦地微笑。

  夏綠萍在手術後醒來,拒絕了隨後的化療。

  「我不希望彈琴的時候,我的頭髮會一大把一大把地掉在琴鍵上。」她虛弱地說。然後,她又說:「而且,你和我都知道這是沒有用的。」

  出院的那天,蘇景志堅持開車送夏綠萍回去。下車的時候,她問:

  「還有多少時間?」

  他黯然地告訴了她一個非常短暫的時間。

  她淒涼地笑了:

  「還可以吸雪茄嗎?」

  蘇景志笑了笑,說:

  「如果我是你,我不會放棄這種好東西。」

  回家之後,她一如往常地生活。一天夜裡,疼痛折磨著她。她爬起床,走出客廳,擰亮了鋼琴旁邊一盞昏黃的燈,坐在那裡,點起一支雪茄。

  她顫抖著吐出一個煙圈,這支煙像嗎啡一樣,暫時麻醉了她的痛楚。50年的時光一晃而過,她手裡夾著煙,用琴鍵撫愛回憶。同樣一支小夜曲,20年前有人為她彈過,她曾經撕心裂肺地愛過那個男人,此刻都成為往事。時間偉大而漫不經心地重新安排人與地,她曾經以為,當她年老,有一天,她和他會在這個城市重逢,他溫柔地問起她的近況,就在那一瞬間,所有的微笑和痛苦都盈盈在眼前,卻又流轉如飛。惟有愛情,始終如此的興奮與渴望,又終於如此的挫敗與荒涼。

  她那雙枯瘦的手在琴鍵上散落如雨,最後,她倒在那台她心愛的鋼琴前面,沒掉過一根頭髮。她手裡的煙還沒燒完,像那支低迴了20年的小夜曲,縈繞在她身畔。

  李瑤陪著夏綠萍的靈柩到墓地去。送葬的行列中,一個穿黑色大衣的年輕女人不時朝她微笑。

  離開墓地的時候,這個女人走到李瑤身邊,自我介紹說,她名叫林孟如,是夏綠萍以前的學生,算起來是李瑤的師姐了。林孟如現在是一家跨國唱片公司的高級職員。李瑤知道這家唱片公司,他們做的音樂很有水準。

  林孟如稱讚李瑤在教堂裡彈的那支《離別曲》實在彈得太好了,然後,她問李瑤會不會有興趣作曲。

  李瑤現在跟媽媽住在一幢租來的小公寓裡。爸爸留下來的郡間大屋已經賣掉了,用來還債。她正需要一份工作。

  她用家裡那台她8歲之前用的山葉鋼琴寫了兩首歌。那天,她帶著曲譜去找林孟如。林孟如剛好搬到新的辦公大樓去。搬運工人在外面團團轉,林孟如從一堆亂糟糟的東西裡找出一部電子琴,橫放在兩排疊得高高的唱片上,跟著曲譜試著彈她寫的歌。

  她緊張地望著林孟如,雖然她以前在學校學過作曲,但作的都是古典曲,流行曲還是頭一遭。寫得好的話,她說不定可以拿到一點錢,以後的生活也有個著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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