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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張小嫻    


  「漂亮嗎?」

  她那十片小指甲塗上了鮮紅色的寇丹,宛若玫瑰花瓣。

  「媽媽幫我塗的!她說她每次塗這個寇丹都會有好運氣。」

  這天晚上,李瑤穿了一襲象牙白色的絲緞裙子,領口和裙擺綴滿同色的蝴蝶結,側分界的頭髮貼貼服服地在腦後束成一條馬尾,隨著她的身體搖曳。

  陪著來的是她媽媽傅芳儀。

  她溫柔地摸摸韓坡的頭,問:

  「緊不緊張?」

  韓坡抿著嘴,緊張得說不出話來。他可沒李瑤那麼輕鬆。李瑤的爸爸是個白手起家的建築家,家境富裕,即使拿不到獎學金也沒關係,她依然可以去外國深造。但韓坡輸不起。

  夏綠萍在大堂裡等著他們。她捏住韓坡的手,責備他:「為什麼不戴手套?你雙手很冷!」她一邊說一邊搓揉那雙因為緊張和寒冷而哆嗦的小手。

  韓坡和李瑤一起在後台待著,前面的幾個參賽者都彈得很好,韓坡又再偷偷彈自己的大腿。

  李瑤首先出場。她站在台中央鞠了個躬,然後緩緩走到那台鋼琴前面坐下來,雙手輕柔地抬起,像花瓣散落在琴鍵上。

  她彈得像個天使,那台龐然巨物比她小小的身軀何止重百倍?卻臣服在她十指之下。她把夏綠萍為她挑的肖邦《雨滴》前奏曲彈得像天籟,靠著她,凡人得以一窺那脫俗而神聖的境界,片片花瓣從天堂灑落。

  韓坡在後台看得目瞪口呆,李瑤比平曰練習時發揮得更淋漓盡至,這是她彈得最好的一次《雨滴》。他肩頭的石塊更重了。

  掌聲此起彼落,李瑤進去後台時,興奮地戳了戳他的肩頭,在他耳邊說:「你也要加油啊!」

  韓坡坐在鋼琴前面,就在這一刻,他心頭好像有幾十隻小鳥亂飛亂撞。夏綠萍為他選的是《離別曲》。

  他雙手溫柔地撫觸琴鍵,好像在彈一首即興創作的詩,每一個音節都以驚心的韻律獲得了醉人的色彩。就在這時,一顆汗珠從他額頭滾下,緩緩流過他的眼眉和眼瞼,剛好停在他的睫毛上。由於聚光燈的折射,那顆汗珠成了一個五彩幻影,擋住他的視線,韓坡覺得有點澀,眨了眨眼,就在那一瞬間,他的手指錯過了一個鍵。他倉皇地想去補救,結果卻只有更加慌亂。像一盤走錯了的棋,他把自己逼上了絕路。

  草草彈完了最後一個音符,他的頭髮全濕了,心頭的小鳥都折了翅膀,慘然地飛墮。

  李瑤在後台看到失手的韓坡,她難過得哭了。

  韓坡呆呆地望著琴鍵,只希望可以重來一次,只要一次就好了,但這是永不可能的希望。

  那個晚上,李瑤拿了首獎。這個獎,把他們從此分隔天涯。

  回家的路上,舅舅跟他說:

  「不要再學了。」

  他默默地走著,沒抗議,也沒哭。

  直到李瑤上飛機的那天,他坐在校車上,因為修路的緣故,校車走了另一條路。那條路上有一家琴行,櫥窗裡放著一台擦得亮晶晶的黑色三角琴,在陽光的濾洗下,閃耀出一道燦爛的光華。就在那刻,他的臉貼住車窗,明白了這是他和鋼琴的永別,所有辛酸都忽然湧上眼睛,他抽抽噎噎地哭了。如果爸爸媽媽還在,那該有多好。

  韓坡從台階上站了起來,在懷中掏出一小包巧克力,鬆開絲蒂,把裡面兩顆松露巧克力埋在教堂前面的一株白蘭樹下。這是他帶回來給夏綠萍的。

  有一次,夏綠萍從巴黎帶回了這種圓圓胖胖的松露巧克力給他和李瑤,每一顆都有一種絲絨般的光澤,融在舌頭的一剎那,留下了甜蜜的滋味。

  「像一個完美的C大調!」夏綠萍歎唱。

  她告訴他們,將來有機會到巴黎的話,千萬別忘記嘗嘗這種巧克力,她自己是每一趟到巴黎都不肯錯過的。

  他猜想夏綠萍當天那盒巧克力是在名震巴黎的「巧克力之屋」買的,他帶來了,用兩個C大調代替靈前的一束白花。

  16年後的《離別曲》彈完了,16年前的《離別曲》卻依然迴響於他的記憶裡。彈琴的那個人還是像個天使嗎?

  他離開了教堂,毫無意識地走上一艘渡輪,橫渡往事的潮漲潮落。教堂上的鐘樓遙遙在望,這個老去的孩子,只能在船上為夏綠萍唱一支輓歌。滔滔流逝的時光,化作白日下的一掬清淚。

  第二章

   李瑤和顧青是在英國認識的。當時,她跟一個念作曲的男生分手差不多一年了。聖誕節臨近,她的日本同學望月邀請她去參加平安夜的派對。

  「這種日子,不要再窩在宿舍裡!」望月說。

  派對就在望月男朋友桶田那幢漂亮的公寓裡舉行。當夜,李瑤在那裡邂逅也是從香港來的顧青。從不相信一見鍾情的她,當下才發現,人們不相信某樣事情,也許是他們還沒機會遇上。一旦遇上了,便再沒法那麼振振有詞。

  顧青是她一直嚮往的人。

  心理學家說,人的潛意識中,存著老舊而破損的家庭照片,只受到如那泛黃印象的人吸引。顧青的出現,就是那麼理所當然,他像是她已經認識很久的人。在異鄉那個寒冷的冬夜,他那溫暖的微笑和從容的氣度,震撼著她靈魂中的每一絲每一毫。而她何其幸運?這種震撼並不是單向的,她彷彿也是從他那張老舊的家庭照片裡走出來的人。

  世界充滿意外,心靈則不然。我們愛的是我們一直在心中醞釀的人,然後有天邂逅這個預先設定的理想,問題只在時間遲早。

  派對結束之後,顧青送李瑤回去。已經是凌晨兩點鐘了,兩個人朝倫敦的平安夜走去,一路上心蕩神馳。到了宿舍外面,顧青問她:

  「你明天——呃,應該說是今天稍晚的時候會做什麼?」

  「我也是孵雞蛋,那麼,不如我們一起去吃眉頭炒飯,你也可以再考慮一下那個表殼。」

  她燦爛地笑了。

  當天大夥兒交換禮物的時候,李瑤抽到望月在波特貝露道一家古墓店買的玫瑰金錶帶。顧青抽到的竟剛好是桶田一個朋友送出來的古董表殼,同樣是玫瑰金。

  顧青堅持要李瑤收下那個表殼,李瑤卻認為顧青應該得到那條表帶,因為那個表殼對她來說好像大了一點。顧青把表殼放在李瑤的手腕上量度了一下,說:

  「不會太大,剛剛好。」

  但她堅持不要他抽到的禮物。

  這個講座持續到聖誕夜他們吃炒蛋飯和鴨的時候。結果他們決定各自保留表殼和表帶。

  從那天開始,李瑤在倫敦不再是形單影隻。兩年的日子裡,她和顧青經常結伴去看歌劇、逛物館,或者到湖區去度假。他們也一起游過了羅馬、佛羅倫斯和巴黎。顧青有時會陪她練琴。他是個很好的聽眾。

  正在劍橋念金融財務碩士的顧青在朋友間是個很受歡迎的人。他有人情味,正直,幽默,讀書成績好,人又聰明。顧青在家裡排行第三,有兩個姐和一個妹妹。顧青出身自香港一個名門望族,家裡是開銀行的。雖然家境富裕,顧青過生活卻很儉樸。他課餘在學校裡當助教,賺點生活費。為了省點房租,他還幫年老的房東溜狗。他溜狗很用心,他會陪那條缺少運動的哈巴狗跑步,讓它四條腿都練得結結實實,結果,那條街上大半的狗主都雇他溜狗。

  第一次請李瑤吃飯的那個聖誕夜,他笑笑跟她說:

  「感謝一條斑點狗和兩條老虎狗,這頓飯是它們請客的。」

  那以後,李瑤常常陪他溜狗。

  顧青穿衣服也很簡樸,他冬天常穿的那件藍色呢絨拉鏈外套,都穿了六年。他的頭髮是自己剪的,也幫朋友剪。

  有一年,傅芳儀去米蘭看時裝展,回程的時候來倫敦探望李瑤。顧青陪李瑤去接機,傅芳儀一看見顧青就喜歡了,但她提醒她女兒:

  「千萬別那麼年輕便結婚,婚姻會扼殺一個女人的夢想。」

  李瑤的爸爸媽媽在她11歲那年離婚了。

  那天早上,她在學校宿舍裡接到爸爸打來的電話,一向堅強硬朗的爸爸在電話那一頭泣不成聲,一個11歲的孩子倒過來安慰一個40歲的男人。

  「我沒事!我真的沒事啊!爸爸。」

  直到兩個星期後的暑假,同學都回家去了,爸爸獨個兒來倫敦看她。暮色裡,李瑤在宿舍外面看到這個彷彿在一夜之間老去的男人,她眼裡盈滿了淚水,跑上去,跳到爸爸身上,緊緊地攬著他,手指在他頸背上戳了好幾下,既是憐惜,也是責備;責備他留不住媽媽。

  離婚是傅芳儀提出的。

  這個擁有美滿家庭的幸福女人,有天獨個兒逛街,突然很想吃一片藍莓乳酪蛋糕,於是,她帶著無比的渴望走進一家咖啡店,點了一片蛋糕和一杯牛奶咖啡。

  侍者端來一片藍莓乳酪蛋糕,蛋糕旁邊放著一球香草冰淇淋。當她嘗到第一口蛋糕的滋味時,全身突然一陣戰慄,記憶裡驟然一響,把她送回遙遙遠遠的青春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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