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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張小嫻    


  「會不會是你和林方文?」沈光蕙說。

  林方文是不會想結婚的吧?他是個寧願擁抱自由和孤獨也不願意擁抱溫暖家庭的男人。他從來沒有向我求婚。有時候,我會恨他不向我求婚。我不是要他真的跟我結婚,我只渴望他是曾經有一刻想為我捨棄自由的。我想聽聽他怎樣向我求婚,那些甜蜜的說話,用來留個紀念也是好的。

  像林方文這樣的男人,求婚時一定不會說:

  「嫁給我吧!」或者是「讓我照顧你一輩子!」這些說話吧?對他來說,都太平凡了。

  朱迪之臉上帶者飽歷滄桑的微笑說:

  「陳祺正也有向我求婚,那是我們親熱時說的。有哪個男人不曾在床上對自己擁抱著的女人用最甜蜜的言語求過婚呢?誰又會當真呢?那不過跟愛撫一樣,使性愛更加美妙。」

  可是,林方文從來沒有給過我這樣的愛撫。真的恨他呀!卻又明知道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情最深處,恨也是柔的。

  11

  沈光蕙並不是沒有人追求的。有一個男同事很喜歡她,可惜,他比她小三歲,而且從來沒有談過戀愛。

  「那是小童軍呀!有什麼不好呢?」朱迪之說。

  沈光蕙搖了搖頭:「我不想當童軍領袖呀!」

  「你喜歡他嗎?」我問。

  她說:「他是不錯的,聰明又可愛,而且看樣子也是一個很專一的人。」

  「當然了,否則怎會二十幾歲還沒有失身。」朱迪之通常會用失身的年紀來評定一個人對感情的態度。她說,這個推斷方法出錯的機會非常低。譬如,一個三十歲才失身的女人,絕對不會花心到哪裡。一個十六歲已經失身的男人,大家倒是要小心。

  「當我三十歲的時候,他才只有二十七歲,那不是太可怕嗎?」沈光蕙說。

  「是的,也許要花很多錢去買護膚品才敢跟他出去呢!」我說。

  「當你到了更年期,他還是壯年呢!」朱迪之說。

  「說不定我更會比他早死。」沈光蕙說。

  「那倒是好的。」我說,「輪迴再世,可以做他的女兒。」

  「那要很年輕的時候死才可以呢!」朱迪之說。

  我想起了韋麗麗。她是我們的同學。她是在運動會上給一個同學擲出的一個強而有力的鐵餅扔中腦袋瓜而死的。那宗意外,奪去了她年輕的生命。死亡,是曾經很遙遠,也跟我們很接近的。她已經輪迴了麼?

  如果我比林方文早死,我要輪迴再世,做他的女兒。我很想知道,像林方文這樣的男人,會是一個怎樣的父親呢?我不要來生再跟他相愛,那還是有機會分開的。我要做他的女兒,流著他身體裡的血。我要得到爸爸對女兒那份不求回報和傾盡所有的愛。而且,他永遠不會離開我,直至死亡再一次把我們分開。

  朱迪之說:「如果陳祺正比我先死,我希望他來生做我的兒子。那麼,他可以繼續吃我的奶。我喜歡看著他吃奶時那個很滿足的樣子。」

  「我應該嘗試跟他一起嗎?」沈光蕙說。

  「誰?」我和朱迪之異口同聲的問。

  「那個小童軍!」沈光蕙沒好氣的說。

  我和朱迪之忙著編寫那個輪迴再世的故事,早已經忘記了她。

  朱迪之把唱盤上的唱片拿走,換了葛米兒的新唱片。她那把低沉的聲音好像也是在唱著一個輪迴的故事。

  若有永恆,為何人有限而天地獨無窮?

  若有不朽,為何心中烈火,敵不過強暴的風?

  若有存在,為何屈辱於死亡的無可選擇?

  若有尊嚴,為何卻有永恆,存在,和不朽?

  這首《天問》是林方文寫的。

  「她唱得真好!」朱迪之說。

  當然了,她是林方文發掘的。

  12

  「你為什麼不向我求婚?」在書店裡,我問林方文。

  他一邊低下頭看書,一邊問我:

  「你想嗎?」

  「不是真的要你娶我,只是好奇你會怎樣向我求婚。」

  「嫁給我吧!是不是這樣求婚?」他的樣子不知道多麼輕佻。

  「這麼平凡,不像是你說的。」

  「你真的想結婚?」

  「當然不是!」我把手上的書合上。

  為什麼我說不呢?我並不敢承認,我知道他會拒絕。

  「你手上拿著的是什麼書?」我把他的書拿來看。

  那是一本佛經。

  他近來買了很多佛學的書。上個月,他買了許多關於基督教的書。再上個月,他買了很多本食譜。雖然買了那麼多的食譜,他可沒有弄過一道菜給我吃。

  他正在痛苦地找靈感。葛米兒的新唱片,他也只肯寫兩首歌。他不想重複自己。這幾年,他寫得太多了,有點累了。我可以怎樣呢?我卻幫不上忙。

  「佛經裡會有靈感嗎?」我微笑著問他。

  「不知道。」他說。

  後來有一天,他很嚴肅的告訴我:

  「我要去當和尚。」

  「和尚?」我幾乎哭了出來。

  「是七日和尚。」他氣定神閒的說。

  「只是七日?」我鬆了一口氣。

  「是的,七日。」他一臉期待。

  那是一家佛寺為善信舉辦的活動。參加者要在寺院裡跟出家人一起生活七天,除了要穿和尚袍和齋戒之外,也要誦經念佛,跟和尚沒有兩樣,只是不需要剃度。七天之後,便可以重返凡塵俗世。這種活動,每年舉辦一次,每一次也有好幾百人參加。

  「你不會真的去當和尚吧?」我問他。

  「很難說的呀!」他故意戲弄我。

  「我要你知道,你是塵緣未斷的。」我抓著他的頭髮說。

  「這樣一去,不就可以了卻塵緣嗎?」

  「如果你真的跑去當和尚,我就要變成蕩女,人盡可夫!」我警告他。

  「我跑去當和尚,你不是應該去當尼姑才對嗎?怎麼去做蕩女?」

  「尼姑太便宜你了。變成每天找男人的蕩女,才是對你最大的報復。起碼,你會每天內疚,每天為我誦經來減輕你自己和我的罪孽。那樣的話,你雖然在寺院裡,我卻沒有一天不在你心裡。對嗎?」

  「你這麼毒,出家的應該是你!好吧,為了你的貞潔,我是不會跑去當和尚的。」

  雖然他是這樣說,可是,我真的害怕他會撇下我去當和尚。他這個人,什麼怪事也可以做出來。如果林方文真的跑去做和尚,了卻塵緣的,不是他,而是我。

  13

  雖然七日和尚不用剃度,林方文還是把頭髮刮得很短。他說,這樣可以更投入出家人的生活。

  他離開了我的那幾天,我的生活也平淡如水。像青菜豆腐一樣的日子裡,我每一刻也在思念著他。他習慣嗎?他會愛上那種生活嗎?他會不會被一個大師點化了,從此離我而去?要是他走了,我怎麼可能變成蕩女呢?我騙他罷了。可是,我也不可能變成尼姑。怎麼可以從此跟他碰面而好像不相識呢?我做不到。

  跟朱迪之見面的時候,她問我:

  「有七日尼姑嗎?」

  「好像也有的。」我說。

  「那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你也想短暫出家嗎?」

  「可以乘機減肥嘛!」她說。

  我聽過這樣一個故事。一個女人放下了一段塵緣,從台灣老遠跑到印度一所寺院出家,卻在那裡碰到一位僧人。這兩個人,原來是前世的情人,孽緣未了,雙雙還俗,做了夫妻。最可憐的,是那個當為了成全她而讓她出家的男人。

  「兩個人一起,到底是塵緣還是孽緣呢?」我問。

  「有些是塵緣,有些是孽緣,這就是人生吧!」朱迪之說。

  過了一會,陳祺正來接我們去吃飯。

  「喜歡吃什麼?」陳祺正問我。

  「吃素好嗎?」我說。

  他們兩個人,同時怔怔的望著我,流露出一副可憐的模樣。

  「算了吧!我們去吃肉,我吃林方文的那一份。」我說。

  林方文真的只去七天才好。

  14

  短暫出家結束的那一天,林方文從寺院回來。他瘦了一點,也蒼白了。我跳到他身上,問他:

  「是不是七情六慾也沒有了?」

  「誰說的?」他緊緊地摟著我,用舌頭俏皮地舐我的鼻子和嘴巴。

  我望著他。這七天來,我多麼思念他。他知道嗎?

  「為什麼不索性去七七四十九天?」我問他。

  「你以為我不想嗎?」

  他開朗了,是已經找到了靈感吧?

  他說,在寺院時,師父講了一個佛經上的故事:一個女人,因為愛上了另一個男人,所以想要離棄丈夫,於是設計假死。她串通了別人,買了一具女子的屍體,讓她的丈夫相信她已經死了。

  她的丈夫傷心欲絕,只好把屍體火化。然而,他太愛她了,因此成天把她的骨灰帶在身邊,這樣的深情感動了他的妻子。她離開了情夫,想要回到他身邊。

  那天,她悄悄地跟在丈夫的身後,叫喚他的名字,期待看到他既驚且喜的神情。然而,當她的丈夫轉過身來看到她,只是淡漠的問她:「你是誰?」

  「我是你的妻子呀!」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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