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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張小嫻    


  「林方文到哪裡去了?」我問她。

  「我醒來已經不見了他。」

  醒來?他們剛才一起睡?

  「我還不知道你是誰?」

  「林日。你呢?」

  「程韻。」

  「情韻?這個名字真好聽。」她又點了一根煙,「我是林方文的姐姐。」

  林方文說過他有一個姐姐,遺傳了父親的性格,到處漂泊,我沒想到正是眼前這個豪放的女子,她的樣貌跟林方文和林媽媽都不相像。

  「我是林方文的女朋友。」我說。

  「我早猜到了!」她熱情地擁抱著我。

  「你的身體很好抱,我弟弟一定也喜歡抱你。」她把我弄得有點尷尬。

  「你抽的煙,煙味很怪。」我說。

  「我剛從俄羅斯回來,這是礦工抽的香煙。我跟林方文已經三年沒有見面,你跟他一起多久了?」

  「兩年。」

  「我弟弟是不是一個好情人?」

  「怎樣才算是好情人?」

  「會令女人傷心的,便是好情人。」

  她從魚缸裡拿起一隻紙飛機,揚手將飛機定出去,那只飛機飛越我的頭頂,從大廳一直飛翔到睡房的天花板上,緩緩下墜。

  「這是我弟弟摺的飛機。」她說。

  「你怎麼知道?」

  「只有他摺的飛機,才可以飛得那麼高,那麼遠。」

  林方文拿著一包東西回來。

  「毛巾、牙刷和睡衣,給你的。」他跟林日說。

  「我裸睡的。」她認真地說。

  「那是你閣下的事,請你別在大廳裸體。」林方文一本正經跟她說。

  我把毛衣交給林方文。「這是你媽媽叫我交給你的。」

  「是媽媽打的毛衣?」林日打開膠袋,是一件灰色V  領的手打毛衣。林日抱在懷裡,臉貼著毛衣說:「好暖!」

  「那讓給你。」林方文一貫不在意地說。

  「好呀!」林日將毛衣據為己有。

  晚上,我留在林方文的家裡,林日就睡在隔壁。月影照在林方文身上,我躺在他身上,分享月影。

  「為什麼你姐姐長得不像你?」

  「她像爸爸。」

  「她做什麼工作的?」

  「大概是記者吧。」

  「你和她感情很好吧?」

  等了很久,他並沒有回答我,他的呼吸變得沉重,睡得像個小孩子。

  有人敲門。

  「誰?」

  林日身上披著一張毛氈推門進來,我連忙從林方文身上滾下來。

  「我可不可以跟你們一起睡?」她臉上一副無助的表情。

  「你是不是裸睡的?」我問她。

  她打開身上的毛氈,裡頭穿著林方文剛才買給她的睡衣,我鬆了一口氣。

  「月色很美,我那邊房間看不到月亮。」

  「月亮在這邊。」我說。

  「你睡在他胸前,我睡在他腳上,一人占一半,好不好?」她把頭挨在林方文的腳上。

  我躺在林方文胸前,我們兩個女人分享他身上的月光和體溫。

  「那個小提琴家,你愛不愛他?」我問她。

  「愛。短暫地愛過。」

  「但你跟他在一起的時候,還繼續和其他男人來往。」

  「因為有死亡,我不願忠貞。」林日望著我說。

  「不。正是因為有死亡,我才願意忠貞。」我說。

  「我很寂寞。」她蜷縮著身體。

  「你在思念小提琴家,還是其他男人?」

  「我和他在火車上相遇,只相處了一天,我瘋狂地思念他。」

  「他在哪裡?你可以找他。」

  「我不想再碰到他,不想破壞這種感覺。」

  「逃避?」

  「不。是保護,保護一段愛情。」

  「跟你同居三年的男人,你沒有思念他,卻思念一個相處僅僅一天的陌生人?」我有點唏噓。

  「因為只有一天壽命的愛情從來沒有機會變壞。」

  當時我想,她說的也許是對的,時間營養一段愛情,也損毀一段愛情。

  林日在林方文腳上安然入睡,我輾轉反側,他們身體裡流著相同的血液,同樣傷感和難以捉摸,林方文會不會像他姐姐那樣,忘了我,卻只記得一個一夕歡愉的女人?

  林方文從睡夢中醒過來。

  「別動,你姐姐在你的腳上。」我說。

  他看著蜷縮著身子的姐姐,吻了我一下。

  「如果這樣下去,你會不會娶我?」我問他。

  「會。」他溫柔地說。

  我流下淚來。

  林日在香港逗留了兩星期便要離開,她說要到以色列找一個朋友,她很想念他。在機場送別,她擁著我說:「如果我弟弟對你不好,便跟他分手。」

  「我會的。」我說。

  她跟林方文又相擁了許久,才進入禁區。

  林日走了,她帶來的傷感卻仍然留在屋裡。林方文大部分時間都留在製作室裡,與他的歌戀愛。我開始後悔跟他住在一起,朝夕相對,多麼絢爛的愛情也會變得平淡,那原不是我想要的關係,我不想做一個每天晚上等男人回來,卻不知道他會不會回來的女人。

  我盡一切方法討好他,我燒飯,煲糖水等他回來吃,甚至打起毛衣。那時的我,一定是一個會嚇走所有不想安定下來的男人的女人。

  那天晚上,正在機械地打毛衣的我,突然討厭自己,林方文開門進來,我狠狠地把毛衣擲在地上。他沒有理會我,逕自走入睡房,我負氣拿起皮包離開,回到我自己的家,哭了一個晚上。是不是時間久了,我們都變得懶惰?懶得去愛得好一些?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他沒有找我。

  他是一個不會向女人求情的男人,最終還是我回去。

  我開門進去時,他坐在沙發上吹奏我送給他的口琴。看見我來了,他並沒有停下來。

  「我只是來看看我的飛機。」我走到魚缸前面,撈起一隻飛機。

  他一手拉著我,緊緊地抱著我,我在他身上,嗅到橄欖油和松節水的味道,那是費安娜的味道,我不會忘記。

  「你跟費安娜見過面,是不是?」我瞪著他。

  「沒有。」他說。

  「你為什麼要說謊?我敢肯定,你剛剛跟她見面。」

  他很驚異,他不知道女人通常有一個很好的鼻子。

  「是不是?」我問他。

  他不說話。

  「你答應過我,不再見她的。」

  他依舊不說話。

  「為什麼?」我流著淚問他。

  他還是不說話。

  「為什麼!」我向著他吶喊,「為什麼要找她?」

  我徹底地失望,兩年來,我所付出的愛,仍然無法滿足他,他並不需要像我這樣一個女人。我衝進房間裡,收拾屬於我的東西。

  他坐在那裡,並沒有制止我。

  我把東西胡亂地收拾好,走到廳中。

  「我們分手吧!」我哭著對他說。

  「你真的走?」

  「你是騙子。」我罵他。

  他的本領是不說話。

  「為什麼還跟她上床?」

  我本來只是想試探他,沒想到他竟然不說話,他果然跟費安娜上床。

  「除了沉默和謊言,我不知道我們之間還有什麼?」我含淚跟他說。

  我打開大門離去,他沒有留住我,我要走的時候,他從來不會留住我。

  我抱著行李,在尖沙咀鬧市的人群裡無助地流淚,璀璨而短暫,是我的初戀。

  回到家裡,拉小提琴的瓷象老人蒼涼地垂下頭,奏著艾爾加的《愛情萬歲》,是一百年前的山盟海誓,不會再有除夕之歌了。

  迪之知道我跟林方文分手,只說:「不是沒有男人就不能過日子的。」

  她好像慶幸我可以陪她一起失戀。光蕙仍然跟孫維棟拖拖拉拉,她未找到另一個男人之前,決不會放開他。偏偏那個時候,一個噩耗同時打擊我們三個人。

  宋小綿要結婚了。在我們三個也失意的時候,她竟然找到幸福!

  她首先把喜訊告訴光蕙,她在電話裡甜絲絲地問光蕙:「我想知道你的地址有沒有更改。」

  一個很久沒有見面的朋友突然打電話給你,問你地址,毫無疑問,她想把結婚請柬寄給你,並且以為你會替她高興。

  「她丈夫是醫生!」光蕙語氣充滿妒意。

  「她也可以嫁醫生?」迪之一臉不屑,「她不過很普通啊。」

  「近水樓台先得月嘛!」光蕙說,「你們還記得她媽媽嗎?她很會把兒女推向上層的。」

  「我不妒忌她嫁給醫生,我妒忌她出嫁而已。」我說。

  「條件越普通的女孩子越早嫁出去,我們三個質素這麼高,三十歲也不知道可否成功嫁出去。」迪之認真地說。

  光蕙最不開心,因為她一直希望嫁得好,找到一個牙醫,卻無法勉強自己愛他,而小綿竟然找到一個西醫。迪之妒忌,因為她一直找不到一個好男人,她想嫁的人,無法娶她。我妒忌,因為我得不到同樣的幸福。小綿若知道我們妒恨她結婚,一定後悔把婚訊告訴我們。

  婚禮在跑馬地一所天主教堂舉行,我們三個刻意打扮一番,光蕙相信在那種場合可能會結識一位醫生,迪之除了抱著獵「艷」心態之外,還要顯示自己比新娘子漂亮。我是失戀女子,當然也要打扮得漂亮。樂姬與男朋友一同來,聽說是富家子弟。倒是小綿的丈夫把我們嚇了一跳。

  站在祭壇前,穿著黑色禮服焦急地等待新娘子的男人,便是小綿的丈夫,他的體形象一隻放大了三十萬倍的螞蟻,雖然已經放大了三十萬倍,因為體積本來就細小,所以現在也不過身高五尺二寸,脖子短得幾乎看不見,背有點佝僂,四肢長而幼,越看越像《超人》片集裡那只機械螞蟻大怪獸。小綿就嫁給那樣一個人?我們立即不再妒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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