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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張小嫻 她搖了搖頭,帶著一抹辛酸的微笑,說: 「也許,我再也沒法看見你早上刮鬍子的模樣,再看不到你為我讀書的樣子,看不到你臉上的微笑,看不到你疲倦和沮喪,也看不到你的需要。」 他把她那雙手放在自己溫熱的臉上,篤定地說: 「但你可以摸我的臉,摸我的鬍子,可以聽到我的笑聲,可以聽我說話,可以給我一個懷抱。我不要等到那一天,我現在就要娶你。」 她的手溫存地撫愛那張深情的臉,說: 「你會後悔的。」 「我不會。」 「你會的。我沒有娘家可以回去,你很難把我趕走。」她淘氣地說。 他掃了掃她那一頭有如主人般固執的頭髮,說: 「我會保護你。」 「直到很久很久之後?」她睜著一雙疲倦的眼睛問。 「是的,直到很久很久之後。」 「以前在肯亞,那些大象會保護我。它們從來不會踏在我身上。」 「你把我當做大象好了。」 她搖搖頭,說: 「你沒禿頭。大象是禿頭的。」 「等到我老了,也許就會。」 「你答應了,永遠為我年輕。」她說著說著,躺在他懷裡,矇矇矓矓地睡去。 他難以相信,自己竟許下了無法實踐的諾言。誰能夠永遠年輕?但是,他願意在漫漫人生中,在生老病死的無常裡,同她一起凋零。 醫院旁邊在蓋一幢大樓,他一直不知道那是什麼大樓。一天早上,他開車回去醫院,發現那幢大樓已經蓋好了,名叫「徐林雅文兒童癌病中心」。是父親用了母親的名義捐出來的。 大樓啟用的那天早上,他回去上班。他停好了車,看見大樓那邊人頭湧湧,正在舉行啟用典禮。他只想快點走進醫院去。就在那一刻,他老遠看到父親從那幢大樓走出來,院長和副院長恭敬地走在父親身邊。 父親看到了他。他站在自己那輛車前面,雙手垂在身邊。他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父親,更沒想到他的父親會送給死去的母親這份禮物。父親瞧了他一眼,沒停下腳步,上了車。 車子打他身旁駛過,司機認出了他,減慢了速度。沒有父親的命令,司機不敢把車停下來。坐在車裡的父親,沒朝他看。 車子緩緩離開了他的視線。他只是想告訴父親,他明天要結婚了。 婚禮很簡單。那天早上,徐宏志和蘇明慧穿著便服去註冊。他們只邀請了幾個朋友,擔任伴郎和伴娘的是孫長康和莉莉。莉莉身上那些環兩年前就不見了,她現在是一位乾淨整潔的設計師。孫長康在醫院當化驗師,臉上的青春痘消失了。 婚禮之後,徐宏志要回醫院去。他本來可以放假的,但是,那天有一個大手術,是由總住院醫生親自操刀的,他不想錯過這個難得的機會學習。 七點鐘,他下了班,開車回去接蘇明慧。他們約了早上來觀禮的朋友一起去吃法國菜。 回到家裡,燈沒有亮,花瓶上插著他們今天早上買的一大束香檳玫瑰。 「你在哪裡?」他穿過幽暗的小客廳,找過書房和廚房,發現睡房的浴室裡有一線光。 「我在這裡。」她回答說。 「為什麼不開燈?」他走進睡房,擰亮了燈。 從浴室那道半掩的門,他看到穿著一襲象牙白色裙子的她,正在裡面忙著。 「夠鐘了。」他一邊說一邊打開衣櫃找襯衣。 「快了!快了!」她說。 他已經換過一件襯衣,正在結領帶。她匆匆忙忙從浴室走出來,赤腳站在門檻上,理理自己的頭髮,緊張地問: 「好看嗎?」 他結領帶的那雙手停了下來,眼睛朝她看。 「怎麼樣?」帶著喜悅的神色,她問。 「很漂亮。」他低聲說道,然後,他朝她走去,以醫生靈巧的一雙手,輕輕地,盡量不露痕跡地,替她抹走明顯塗了出界的口紅,就像輕撫過她的臉一樣。 她眼裡閃過一絲悵惘,不管他多麼敏捷,她也許還是感覺得到。 他應該給她一個好一點的婚禮,可是,她不想鋪張,就連那束玫瑰,也是早上經過花店的時候買的。 讀醫的時候,他們每組醫科生都分配到一具經過防腐處理的屍體,給他們用來解剖,學習人體的神經、血管和肌肉。頭一天看見那具屍體時,他們幾個同學,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沒人敢動手。 「我來!」他說。然後,他拿起解剖刀劃下去。 畢業後,到外科實習,每個實習醫生都有一次開闌尾炎的機會。那天晚上,終於輪到他了。一個急性闌尾炎的小男生給送上手術台。在住院醫生的指導下,他顫抖而又興奮地握住手術刀,在麻醉了的病人的肚皮上,劃出一道口子,鮮血冒了出來。 終於,他解剖過死人,也切開過活人的腦袋。他是否與聞了生命的奧秘?一點也不。 當初學醫,他天真地希望能夠醫治別人,使他們免於痛苦。然而,在接觸過那麼多病人之後,他終究不明白,為什麼人要忍受肉體的這些苦難?何以一個好人要在疾病面前失去活著的尊嚴?一個無辜的孩子又為何遭逢厄運? 遺傳自父親的冷靜,使他敢於第一個拿起解剖刀切割屍體。然而,遺傳自母親的多愁善感,卻使他容易沮喪。 比起上帝的一雙手,一個外科醫生的手術刀,何異於小丑的一件道具? 生命的奧秘,豈是我們渺小的人生所能理解的? 就在今天晚上,在一個善良的女孩臉上,那塗了出界的口紅,是上帝跟他們開的一個玩笑嗎? 她的眼睛正在凋零。他慶幸自己娶了她。 「我想跟你買一張畫。」徐宏志對他父親說。 徐文浩感到一陣錯愕。他的兒子幾年沒回家了。現在,他坐在客廳裡,渾身不自在似的,沒有道歉或懊悔,卻向他要一張畫。 「你要買哪一張?」 徐宏志指著壁爐上那張田園畫,說: 「這一張。」 徐文浩明白了。那個女孩第一次來這裡的時候,見過這張畫。 「你知道這張畫現在值多少錢嗎?」他問。 徐宏志搖了搖頭。 「以你的入息,你買不起。」徐文浩冷冷地說,眼神卻帶著幾分沉痛。 「我可以慢慢還給你。」他的聲音有點難堪,眼神卻是堅定的。他想要這張畫。他已經不惜為這張畫放下尊嚴和傲氣了。 「爸,不要逼我求你。」他心裡說。 徐文浩看著他的兒子。他並非為了親情回來,而是為了取悅那個女孩。這是作為父親的徹底失敗嗎?有生以來,他頭一次感到挫敗。能夠挫敗他的,不是他的敵人,而是他曾經抱在心頭的孩子。 他太難過了。他站了起來,朝兒子說: 「這張畫,明天我會找人送去給你。」 然後,他上了樓。他感到自己老了。 徐宏志站著,看著父親上樓去。有那麼一刻,他覺得自己很沒出息。他沒能力為蘇明慧買一張畫,但他無法忘記那天,當她頭一次看到這張畫時,那個幸福的神情,就像看到一生中最美麗的一張畫似的。他們沒時間了,看到這張畫之後,也許她會願意再次提起畫筆。 外科醫生的手術刀不免會讓上帝笑話,一支畫筆卻也許能夠得到上帝的垂愛,給他們多一點時間。 第二天,父親差人把那張畫送去醫院給他。夕陽殘照的時刻,他抱著畫,抱著跟上帝討價還價的卑微願望,五味紛陳地趕回家。 他早已經決定把那張畫掛在面朝窗子的牆上。那裡有最美麗的日光投影,旁邊又剛好有一盞壁燈,夜裡亮起的燈,能把那張畫映照得更漂亮。 他把畫掛好,蘇明慧就回來了。她剛去過菜市場,手上拿著大包小包,在廚房和浴室之間來來回回。 他一直站在那張畫旁邊,期待她看他的時候,也看到那張畫。 「你這麼早回來了?」她一邊說一邊走進睡房去換衣服。 從睡房出來,她還是沒有發現那張畫。他焦急地站在那裡等待,期望她能投來一瞥。 「你買了些什麼?」他故意逗她說話,想把她的目光吸引過來。 她從地上拾起還沒拿到廚房的一包東西,朝他微笑說:「我買了!」 她抬起頭,驀然發現牆壁上掛著一張畫。她楞了一下,放下手裡的東西,朝那張畫走去。她頭湊近畫,拿出口袋裡的一面放大鏡,專注地看了很久。 她驚訝地望著他,問: 「這張畫不是你爸的嗎?」 「呃,他送給我們的。」他笨拙地撒了個謊。 「為什麼?」她瞇著眼,滿臉狐疑。 「他就是送來給我。也許他知道我們結婚了。他有很多線眼。」他支支吾吾地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