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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晨薔    


  阿發嫂見他進門,忙問:「嚴老爺叫你去做啥?」

  阿發歎口氣,落座在板凳上。他看著繡蓮和自己的兒子小牛在屋裡玩得正高興,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你這個死鬼,回來一聲不響,到底怎麼啦?」阿發嫂的粗嗓門響了起來。

  「嚴老爺說,他在上海的女兒要領養繡蓮。過兩天,他就來領人,親自送孩子去上海。」

  「什麼?」猶如晴天打了一個霹靂,阿發嫂一下子呆了,稍停,她猛地衝到阿發面前,抓住他的肩膀狠命地搖。

  一面大聲地喊道:「我不答應,我不給!」

  她的喊聲把兩個正在玩耍的孩子嚇呆了,他們緊緊依偎著,驚恐地看著面前這兩個大人。

  阿發任妻子搖撼自己,愁眉苦臉地說:

  「唉,你不答應又有什麼用。」

  「難道你在嚴老爺面前已經點頭了?」

  阿發垂下腦袋,一聲不吭。

  阿發嫂愣愣地看了他一眼,突然奔過去一把抱起繡蓮,彷彿阿發馬上就要把繡蓮送走似的,一面朝指著丈夫痛罵:

  「你這個該死的!你怎麼這樣糊塗,這樣沒用,你對得起春芹嗎……」

  阿發低著頭聽憑老婆叫罵,他並不怪她,只是覺得沒辦法而已。

  阿發嫂終於罵累了,她抱著繡蓮在凳子上坐下,一隻手又把怯生生靠過來的兒子攬住。這才聽阿發對她說:

  「小牛娘,我跟你一樣捨不得繡蓮走。我對嚴老爺講,春芹臨死,把孩子托付給我們,你是孩子的寄姆媽,現在就是她的親娘。」

  「我們又沒有虧待繡蓮,問問繡蓮,她肯走嗎?」阿發嫂說著,發現繡蓮在懷裡依偎得更緊了。她溫柔地拍拍孩子,說:「囡,不怕,寄姆媽不讓你走!」

  「嚴老爺擺了三條理由,」阿發又說起來,「第一,繡蓮是他嚴家的人……」

  「放他的屁!」阿發嫂火了,「現在來認嚴家的人了,春芹死了男人,自己又有病,成天繡花連眼睛都要瞎了,他嚴老爺除了逼債,管過這苦命的母女倆嗎?」

  「嚴老爺第二條理由就是,春芹男人欠他的債到現在都沒還清。他拿出一大疊借據,說是只要繡蓮到她女兒家去,他就當面把這些借據燒掉。要不然就要我們負責還債。第三,他說,這也是為繡蓮好。她到上海,是去做大小姐,吃穿玩樂,享用不盡。他要我們替繡蓮的將來想一想……」

  阿發嫂聽著聽著,兩眼發直了。半晌,她才「哇」地一聲哭出來,她死命地摟緊繡蓮,哀衷地說。

  「孩子啊,我怎麼捨得,怎麼捨得你走啊!」

  繡蓮只見過寄姆媽哭過一次。那就是媽媽躺在床板上,被人抬走的那天。寄姆媽也是這麼緊緊摟抱著她,一邊哭著,一邊告訴她,媽媽死了。三歲的繡蓮不懂什麼叫死,但她害怕寄姆媽這麼大聲地哭。今天寄姆媽是怎麼了,為什麼跟寄爹吵架?朦朦朧朧地,她感到好像跟自己有關。

  她用自己的小手幫寄姆媽抹著眼淚,又急又怕地說:

  「寄姆媽,不要哭,繡蓮聽話,繡蓮跟小牛哥哥好好玩……」

  小牛也在一旁輕輕地拽母親的衫袖。

  誰知阿發嫂卻哭得更凶了。兩個孩子惶惶地看著她,不知所措。

  阿發走上前去,拍拍她的肩說:

  「還是幫孩子收拾收拾衣服吧,過兩天,嚴家就來領人了。」

  「我不,我情願一輩子受窮。幫繡蓮還債,也不把孩子給他。」阿發嫂一扭身子,氣呼呼地說。

  「唉。你呀,婦人見識!還債事小,我們是孤枝無根的外姓人,住在這嚴家塘裡,鬥得過他們嗎?再說呢,你也要

  想開些,何必讓繡蓮這孩子跟著我們在鄉下過窮日子呢?一

  天三頓連飯也吃不飽。不如讓她奔高枝去吧。她日子過好

  了,她那苦命的媽在地下也就閉眼了。」

  阿發嫂不再開口,只是更加用力地摟緊繡蓮,嚶嚶地哭泣著。

  第二章

  嚴老爺本來是想親自送繡蓮去女兒家的,無奈身體不爭氣,拖下去不知何時才能上路,怕女兒著急,只得派阿庚先帶著繡蓮去上海。

  繡蓮跟阿發一家離別時的慘狀就不必說了。直到上了開往上海的小火輪,繡蓮的淚眼也沒有幹過。

  阿庚費盡心機想逗她高興,但小姑娘就是不吃不喝不吭一聲。睡夢中她還時時叫著「寄姆媽,我要寄姆媽……」把個阿庚心疼得不行。

  走進夏宅大門,繡蓮置身於陌生的環境,面對著全然陌生的人、阿庚就成了她唯一的親人。她躲在阿庚身後,任憑夏太太嚴氏怎麼招呼,也不肯靠近她一步。

  嚴氏硬捺著性子哄了繡蓮一陣,末了,終於不耐煩了,叫來季媽,讓她領著阿慶與繡蓮先去休息。

  「給她好好洗個澡,灰頭黑臉的。季媽,再把她的指甲剪剪。」嚴氏說完,上樓去了。

  季媽——寄姆媽,怎麼她也是寄姆媽?繡蓮從阿庚身後探出頭來,好奇地、認真地打量著面前這位和寄姆媽「同名」的人。看上去季媽比繡蓮的雷姆媽老,也比她胖,所以,繡蓮又怯生生地縮回了腦袋。

  也許是自己的幼子早喪的緣故吧,季媽特別富於母愛,喜歡孩子。眼前這個長著一對機靈美麗的大眼睛的小女孩,一下子吸引了她。她不覺向繡蓮露出慈愛的微笑,蹲下身子說:

  「來,繡蓮,讓季媽好好看看你。」

  哦,她真的是寄姆媽!小姑娘畢竟只有三歲,她從季媽身上似乎看到了阿發嫂的影子,她不禁恍惚起來。突然,她從阿庚身後跑出來,猛撲到季媽懷裡:「寄姆媽,抱抱……」

  季媽一把抱起孩子,心中升騰著一股蜜樣的柔情。

  「她把你當成她鄉下的寄姆媽了,」阿庚對季媽說。

  「是的,我就是你的寄姆媽。小乖乖,以後你就叫我寄姆媽。」

  繡蓮果真用勁摟住季媽的脖頸,輕輕地但又那麼親切地叫了一聲:「寄姆媽!」

  「哎!小乖乖,」季媽熱淚盈眶地連聲說:「乖乖,小繡蓮,我的繡蓮,多好聽的名字,繡蓮……」

  「聽她媽春芹說,這孩子脖頸下有一顆紅痣,像朵繡出來的蓮花,所以取了這個名字,」阿庚說。

  季媽解開繡蓮的小衣衫。果然,在胸口正中有一個不小的花形紅痣。

  阿庚打開從鄉下帶來的小箱子,對季媽說:

  「這是繡蓮她寄姆媽交給我的,裡面全是繡蓮親媽給孩子做的衣服。」

  季媽輕輕放下繡蓮,隨手一翻,不禁看呆了。裡面全是做工精巧的衣服,大大小小,不下一、二十件,從貼身小肚兜到單衫、裌衣、棉襖,應有盡有,還有幾件鞋帽。

  更令她驚歎的是這些衣服鞋帽上,件件都繡著花,而且花樣都是一式的:三瓣碧綠的荷葉,托著荷花、蓮蓬,旁邊還有一對嫩藕。花樣新奇,絲線色彩搭配得也好,鮮艷麗和諧。

  季媽一看就明白了,孩子名叫繡蓮,這花樣中就隱含了孩子的名字。

  「繡蓮她媽春芹是我們那一帶最有名氣的繡娘,心靈手巧,活兒做得沒挑的。唉,就是命苦,」阿庚輕撫著繡蓮的頭,告訴季媽。「聽繡蓮寄姆媽說,春芹曉得自己活不長,就起早貪黑,趕著給這孩子做衣服。你看,這些衣裳夠她穿到十歲的了。春芹病重時還說,如果讓她再多活一年,她連孩子的嫁衣都能做齊。可惜,這話說了不過五天,她就……」

  春芹深厚的母愛引起了季媽強烈的共鳴,她的眼眶又一次濕潤了。

  「繡蓮她寄姆媽說,孩子到上海吃穿不用愁,但這箱衣服還是給她帶上,讓她長大後別忘了她苦命的媽。」阿庚說。

  季媽鄭重地點點頭。

  繡蓮一直默不作聲。似懂非懂地聽著大人的談話。這時,她突然把從箱子裡翻出來的一個布娃娃舉到季媽面前:

  「這是媽媽給我做的。」

  這是一個用手工縫製的布娃娃,已經玩得很舊了。布娃娃的衣服有點兒髒,但稍稍注意,就能看出,那衣服上繡著跟繡勞衣服上一模一樣的花樣;荷葉、荷花、蓬蓬、嫩藕。

  「真是個懂事的好孩子,」季媽親熱地蹭著繡蓮的額頭。

  阿庚在這兒住了兩天,臨走時對季媽說:

  「我看繡蓮這孩子和你投緣。我也放心了。回去我就對阿發嫂說,繡蓮又有了一個寄姆媽。」

  繡蓮在夏家住下了。家裡的三個女人都很喜歡她。是啊,這麼一個如花似玉的小人兒,誰能不愛呢?只是她們喜愛的方式各不相同。

  嚴氏的愛彷彿打著她姓氏的烙印,可以說是嚴厲的愛。她性急地盼著繡蓮快快長大,一心一意想把她塑造成一個拿得出手的大家閨秀、窈窕淑女。她親自教繡蓮識字,教繡蓮各種各樣規矩。她最痛恨繡蓮身上的土氣。有一次下大雨,中庭積起厚厚的水,繡蓮快活地赤著腳在水中跑呀跳呀,弄了一身泥。結果,被嚴氏罰跪半天,季媽好說歹說,才算求下了情,讓她起來吃飯。事後,季媽從繡蓮斷斷續續的描述中才知道,她鄉下的家門前就有一個小池塘,裡面長著荷花蓮蓬。中庭的積水讓她想起那美麗的湖塘了。這些,嚴氏當然不知道,她不止一次恨恨地對季媽說。「這孩子身上的鄉下土氣,真該好好刮一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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