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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頁 晨薔 伯奇苦笑了一下,這笑是那樣淒然。 葉太太已低聲嗚咽起來。她用手絹擦著眼淚,說道: 「今天伯奇去銀行了,婦女會有個活動,本來我不想去。但風荷一定勸我去……我真糊塗……」 伯奇輕輕拍拍葉太太的膝蓋,勸慰道: 「這不能怪你……」 葉太太抽泣稍停,又接著說: 「我一走,風荷就把外屋她的那些洋娃娃全裝到一個大提包裡,吩咐呵英送到『育民孤兒院』去。阿英覺得不對頭,風荷說:『我長大了,不再是玩娃娃的年齡了。你要不肯去,我自己送去。』於是,阿英也被她支走了。我在婦女會總覺得心裡不踏實,午飯前就趕回來,比阿英先到家。可……風荷已不在了,只在屋裡留下了這個……」 葉太太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字條,交給亦寒。 字條上寫的是: 爸爸、媽媽,我走了。請你們放心,我不是犯病出走,而是很清醒,比任何時候都清醒。 我不想說什麼感謝養育之恩一類的話,因為我知道,你們不需要。我只想再叫你們一聲,親愛的爸爸,親愛的媽媽,我只想再說一遍,我從來是你們的親生女兒!我盼著有一天,能再回到你們身邊。 請求你們,當亦寒問起我時,就說我去美國了。一定要讓他對我死心,一定,這樣他才會去尋求他的幸福! 保重! 女 風荷叩上 亦寒讀完字條,霍地站起身來問: 「這麼說,你們也不知道,她現在去了哪兒?」 「能打聽的地方都去打聽了……」伯奇沮喪地搖搖頭。 「我要去找她!」亦寒抬腳就走。 「等一等,亦寒,」葉太太叫住了他,「有些話,我考慮萬三。還是要對你說。因為我們知道你和風荷之間的感情……」 「請說吧。」 「風荷的出走,也許和你們家有些關係。在你去廣州的日子裡,有一次她去你家老宅看書,幾乎半夜才回家。自那天以後,她就一直悶悶不樂。」 「去老宅?她一個人去的?」 「是的。」 「誰給她的鑰匙?」 「我們沒問,我們以為鑰匙是你留給她的。」 不,我沒有給過她鑰匙,亦寒想,我已懷疑風荷與老宅有神秘的聯繫。但風荷又為何要出走?難道這也與老宅有關? 昨天我一下火車,風荷就要求去老宅。我真糊塗,和她一起在老宅呆了不短的時間,而且感到了她情緒不大對頭,竟沒有認真追究她的心事,沒有估計到她會採取這樣的行動! 她昨天始終沒有和我說起曾獨自到老宅看書的事,這是為什麼?她到老宅果真是去看書的嗎?亦寒的腦海裡又浮現出他和風荷前兩次去老宅時發生的種種奇怪的巧合…… 「去過你家老宅後沒幾天,就在這個星期二,接到你電報的那天,聽阿英說,你的表妹嚴繡蓮來過一個電話。風荷接過電話後,情緒很不正常。當晚,她就提出要去英國的事……」葉太太繼續說。 亦寒紋絲不動站著。他想,看來我的預感是對的,風荷和我們家確實有著我不瞭解的關係。 「你再看看這個,亦寒,」葉太太拉開風荷書桌最下層的抽屜,「這是風荷留在家裡,未帶走的,我也是才發現。」 她拿出了一個大紙夾。 這是風荷用來夾剪影作品的那種紙夾。亦寒接過來打開一看,就知道這並不是風荷曾拿給他看過的那個紙夾。 在這個紙夾裡,有好幾張剪影,剪的是同一個女人,雖然姿態各異,但無一例外地披散著長髮,模樣顯得猙獰恐怖。 「你再翻到最後,」葉太太提示他。 最後一頁,只夾著一張,那是一個梳著高高髮髻的女人肖像剪影。看過前面的,緊接著再看這一張,任何人都能看出來,這個梳著高髻的女人,與那個披頭散髮的女人,側面輪廓十分相像。 亦寒細細一打量,不禁大驚失色。臉上頓時一陣青,一陣白,又一陣紅得發燙。 媽媽!毫無疑問,這是媽媽的肖像,那些披頭散髮的也是她! 「亦寒,你不在家的時候,我和你母親見過面,你不覺得這剪影和你母親……」 葉太太的聲音變得那麼遙遠,那麼迷濛,亦寒只覺得自己的心在下沉,下沉…… 半年以後,在山東濟南遠郊的一個村莊。 站在村外的斜坡上,遠處影影綽綽可見一抹青山, 腳下不遠處,是一片被高大的樹叢圍繞隱翳著的瓦房茅 屋。 放眼看去,到處是綠油油的莊稼。今年春來風調雨順,麥子長得出奇的好。 村邊上一條小河靜靜地流過,一群小鴨子在水邊嬉戲玩 鬧。 夾著泥土清香的和風,吹拂著風荷長長的黑髮。如今她一身村姑打扮,家機布的短衫長褲,藍底上印著白花的胸兜,和一雙手鞝的搭攀布鞋。 如果不是她皮膚特別白哲細嫩,風吹不皺,日頭曬不黑,如果她把頭髮梳成一根大辮子或盤成髮髻,那麼,就純然是個鄉下閨女或者小媳婦兒了。 太陽輝煌地照耀著,農人們在田里辛勤勞作。風荷負責給小姨一家人做飯,現在時間還早,她深吸了一口氣,邁著輕靈的步子向坡下走去。 離開繁華的上海,離開那個溫馨的家,已經半年了。半年來,她從江南水鄉的嚴家塘輾轉到了這兒。 離家越來越遠,但心中的思念卻如系風箏的細線,線軸還停留在當初的出發點,握在她無法忘懷的那個人手中。 哦,他現在怎麼樣了…… 但是,風荷並不後悔自己的出走,因為這是唯一的選擇。 感謝繡蓮帶她打聽到了姑姑嚴氏的家鄉。那當然也就是她真正的故鄉,她那短暫的童年,就是在那兒度過的。 當她風塵僕僕趕到蘇州,又趕到嚴家塘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片湖塘。那在睡夢中,那在玄想裡無數次出現過的湖塘。 她終於找到了那幅水鄉風景畫,原來畫就在這兒,存在於大自然中。 雖然當時已近冬季,湖裡的荷花、蓮蓬,早已蕩然無存,只剩下一些發黑的、枯萎的殘枝敗葉,她還是感到無比的親切。 這就是割不斷的鄉心鄉情嗎?這就是使一個遊子夢魂牽縈、永難割捨的鄉土之情和他心中的根嗎? 故鄉畢竟是故鄉!在嚴家塘竟還有不少人記得當年的那個小繡蓮。 一個五十歲上下的女人,大家叫她小牛娘的,一把拉住風荷的手,哭了起來: 「繡蓮,我的小繡蓮,你還記得我嗎?我是你的寄姆媽呀!」 寄姆媽?怎麼會在這兒?寄姆媽應該是在上海,在夏家的老宅呀! 風荷一時被弄糊塗了,經小牛娘一說,她才明白,這是她第一個寄姆媽,是她在這兒生活時的寄姆媽,而不是上海的那一個。 怪不得我會對「寄姆媽」這個稱呼印象那麼深,雖然人的形象是那麼模糊,捉摸不定。 小牛娘一把奪過她那小小的皮箱,一定要她住到自己家中。 當晚,小牛娘幾乎與風荷談了一夜,又是抹眼淚,又是歎氣,又是拉著風荷的手哈哈笑。真不知她哪裡來的那麼多陳年舊話,彷彿風荷的來臨打開了她久已封存的許多記憶。如今這些往事一件件都活起來,都爭先恐後地要跑出來了。 風荷最關心的是她的爸爸和媽媽。 「你爸爸是個老實人,莊稼地裡的一把好手,一天到晚,只曉得拚死拚活做。可惜呀,可惜他沒能看到你落地,就兩腿一伸先走了。」 風荷的眼睛裡充盈著淚水,默默低下了頭。 小牛娘看得心疼,趕緊換個語調,談起了她的母親: 「你媽媽是方圓百里出名的心靈手巧的漂亮媳婦,又繡得一手好針線。那時說起嚴家塘的繡娘春芹,附近沒人不知道的。 「可她的命也真苦,年輕輕的守了寡,拖帶一個奶娃娃,族裡邊不但不肯幫忙,還老打她的主意,要她那幾畝薄田,那幾間草房。那個族長最不是東西,三天兩頭派人來逼債。她的日子過得可艱難啦!」說到後來,小牛娘的語調又低沉下來了,低沉裡還含著些激憤。 當談到繡蓮的出生時,小牛娘的回憶就更加滔滔汩汩不可收拾了…… 當時,小牛娘還被人叫做阿發嫂,阿發還在世!她與春芹是村裡最要好的姐妹,春芹懷孕以後直到生育,得到她不少照顧。女兒一出生,春芹就讓女兒認她做了寄姆媽。 那正是湖塘裡蓮花盛開的季節,春芹給女兒繫上繡著大蓮花的肚兜。看著女兒胸口那顆花形的紅痣,與阿發嫂一商量,決定給女兒取名叫繡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