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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頁 晨薔 白蕙看出了這點,不免有些內疚:「但你為什麼要特意為我設計呢?要知道,那時……」 她想說,那時我們還不太熟識,而且,記得那時你剛從國外回來,對我是一副驕傲輕慢、居高臨下的樣子。但她把下面的話嚥回去了。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但就是有那麼個念頭。」西平雙手一攤,聳聳肩,「我對自己說,這個晚會是她出的主意,我不能不感謝她,雖然我明明知道……」說到這兒,西平一笑:「你那天可並不是誠心誠意幫我出主意。你的話裡都帶著刺,可我決定接受挑戰。你知道,我可是好鬥的呢!」 白蕙馬上憶起在蔣家討論舞會那天的情景,她想,哦,原來他什麼都知道,但卻如此寬容大度、如此聰明機智、如此不露聲色地接受了我那份帶刺的「挑戰」,而且還想著要感謝我……她心頭一熱,不覺莞爾一笑,說:「你倒也不傻!」 這是西平從未在白蕙那兒得到過的甜甜的、嗲嗲的、嬌媚的一笑。 「天哪,真要命!」西平突然咬著牙,低聲咕噥一句。 「怎麼了?」白蕙問。 西平半天不說話,只是盯著白蕙看。白蕙剛才那一笑,使他產生了一種無比強烈的衝動。這些天,這種衝動曾不止一次地向他襲來,但哪一次都沒有這一次來得猛烈、可怕。他只想把眼前這個光彩照人的姑娘緊緊抱在懷中,想用自己的嘴去貼在姑娘那對笑渦上,那雙雖然帶著笑意、卻總顯得憂鬱的夢一般的眼睛上,那精緻的鼻子上,那鮮紅柔嫩的小嘴上……他不敢開口說話。他得憋住全身的勁與自己搏鬥,以便把火一般燃起的慾望強壓下去。 白蕙那顆敏感的心,當然也感到了西平的異樣,看著他紅一陣、白一陣的臉色,她不禁有點害怕。理智提醒她:應該立即抽身離去。但不聽話的感情卻使她的身子變得異常沉重,使她無法立刻站起身來。 她的心情是那樣瞀亂:面前這個人不是打從第一眼瞧見,自己就本能地抗拒著的嗎?可為什麼自己又那麼不願意離開他,自己在期待著什麼? 少女的矜持和自重的性格終於使白蕙冷靜下來。她輕輕歎一口氣,把花冠從頭上取下來,故意用淡漠而隨便的語調問道:「怎麼想到挑選這種淺紫做底色的呢?」 剛才,西平明明看到白蕙凝視著自己的雙眼曾突然迸出期待的火花,他那顆年輕有力的心感到了另一顆心的搏動、共鳴和呼喚。可是當他決心聽任奔馳於自己週身的熱血的驅使,正想把手伸向白蕙時,那火花卻倏地消失了。白蕙那冷靜的語調,使他也漸漸平靜下來。那灼燒著他全身的狂熱化成一片更加深厚而凝重的柔情,一片更加尊重、更加珍惜這個姑娘、想要更深地瞭解她、更默契地去感應她晶瑩而細膩的心靈、給她以關懷和保護的柔情。 他恢復常態,輕鬆地笑了,說:「第一次見你,就看到你穿著一件淺紫色旗袍。我覺得那淡雅素淨的色彩與你最相配。今天你的這條紗裙,又是這種顏色。我想這正是把這頂花冠送給你的好機會。你剛才也看見了,它是多麼適合你啊。」 白蕙聽他這麼一說,馬上把正在手裡把玩的頭飾往西平膝上一放:「我不要。我不是告訴過你,我不接受任何禮物。」 西平急了,忙解釋道;「你不知道,那天晚會上有一個規定,誰戴的頭飾都可以帶回家去,作為紀念。這不過是一件紀念品而已。」 「但是它太貴重了。」 「小傻瓜,這上面綴的又不是真鑽石,都是人造的。法國商人正在和我們公司談判,在國內加工經營這種人造鑽石,作為服裝上的裝飾品。為了宣傳,他們送給我不少樣品。」 「真的是這樣?」 「當然是真的,不騙你。製作這花冠頭飾的材料不值幾個錢,可是製作者的心意,」說到這兒,西平頓一頓,才接下去,「卻希望得到你適當的回報。」 白蕙本能地朝後退縮一下,怯怯地說:「你要什麼回報?」 「別怕,很簡單。我只要你戴著它,陪我跳一個舞。這本來是那天舞會上,我就該得到的。」 白蕙還怎能推辭呢?她溫柔地說:「你幫我把花冠戴上吧。」 西平輕輕地把花冠再次給白蕙戴好,然後走到那台大留聲機前,打開蓋子,放上一張唱片。 在音樂的前奏裡,西平一本正經地一躬到地,伸手邀請白蕙起舞。 白蕙也滿心欣悅地提裙曲膝,認真地接受了邀請。 他們在慢四步舒緩的節奏中,和諧地滑動。西平貼著白蕙的耳朵,輕輕說:「設計這花冠時,我就在盼著這一刻。你不知道,那天晚上你沒來,我是多麼失望。」 白蕙抬眼看看西平,發現他那對深邃烏黑的眼睛竟突然變得暗淡了,眉頭也微微皺起,她只覺得自己的心抽搐一下,一陣刺痛。她也耳語般地輕聲說:「讓我道歉,行嗎?」 西平把白蕙摟得更緊了。白蕙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她的眼神那樣柔和。那雙如詩如夢的大眼睛裡充溢的溫情,清泉般地奔湧而出,流過西平那充滿焦渴期待的面龐,灌注入他的心田,像在給他無限的撫慰。 根據蘇格蘭民歌《友誼地久天長》改編的舞曲,旋律優美而單純。在一遍又一遍的變奏中,兩個青年人忘情地相擁著跳舞,彷彿這世界上,再也沒有了別的存在。 夜已漸深。一彎新月懸掛在夏日高遠的天幕上。它那一點微弱的光對於喧囂的人寰,顯得那麼渺茫。丁家花園中那些枝葉繁茂的大樹,就足以把它完全遮住。此時此際的丁家花園是一片黑黝黝厚沉沉的陰影,彷彿沒有一個活物。 但是,就在這黑暗的世界裡,有一個孤獨的、幾乎被人們遺忘的靈魂,在跳踉,在奔突,發瘋似地穿行在這巨大花園的樹叢草徑之間。他早已被判定為一個瘋子。他的肉體早已被排除在正常人的生活之外。可悲的是他的靈魂並沒有死。他有時狂歌癡笑,有時痛哭流涕。他曾用小刀把自己刺得滿身鮮血淋漓,露出一副猙獰的凶相;但有時也能在鋼琴上奏出極其美妙的音樂,溫柔膽怯得像一隻孱弱的小貓。他的神智有時清醒,清醒得不亞於任何正常人。但更多的時候是混亂,天馬行空的幻想,莫名其妙的思路,偏執而頑固的念頭,常常通過他緊張得幾乎痙攣的面部肌肉顯示出來。好在平時他不和任何人接觸,除了看護著他、照顧他生活的老傭阿根。 今天,他已經在花園裡盤桓了幾個小時。那年邁的老傭人還以為他安靜地躺在自己的房間裡睡覺呢。誰知他早已以瘋子特有的機智和靈敏,潛出了拘禁他的那幢小樓。 他有好幾天沒有能夠在早晨的窗簾後面窺見他心愛的人了。他忍受不了這份新的孤寂,他要用行動去找回屬於他的這份幸福。 竹茵,我一定要找至到你! 竹茵,你在哪裡? 多少年了?似乎過了很長很長的時間,你終於回來了,我要你! 竹茵,那時你怎麼突然就走了,為什麼不告訴我一聲? 你回來了,卻不來看看我。是不愛我了?我要把心掏給你看,那滴血的心…… 你為什麼不來看蝴蝶蘭,你連紫色的蝴蝶蘭都不喜歡了嗎? 剛才,是你的琴聲讓我找到了你,你在彈琴,彈我寫的那支曲子。你彈得多好!可那曲子不好,不好!我要給你另寫一首好的…… 為什麼我朝你笑,你卻那麼驚慌,簡直象馬上要逃走!你不認識我了? 哦,我真該死,我把你嚇壞了,我該死!我該死!打!狠狠地打! 這個人是那麼瘦弱,那單薄的骨架幾乎撐不起—套舊西裝。但他的精力似乎無窮無盡,在花園裡不停地躥走,不停地用手打自己的耳光。走了那麼久,竟彷彿不感到一點疲累。 客廳裡雪亮的燈光再次吸引了他。這—次他躲在一個暗角,讓夜色隱蔽住自己,然後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客廳裡的一切。細長的手指緊緊抓住那棵樹的枝杈,他全身的顫慄帶動得那枝杈也簌簌發抖。靈魂脫離了軀殼,他那木然無知的身體根本不知道已被露水打濕。 哦,竹茵,你沒有走。我知道,你不會撇下我的! 你終於還是認出我了。謝謝你,肯陪我跳一支舞,還戴著那麼漂亮的花冠。 竹茵,你沒有變,一絲一毫也沒變。我也沒變,你看,我還是那麼年輕、英俊。站在你身邊,和你共舞,我倆是多麼相配的一對! 竹茵,你以前叫我「阿多尼斯」……哦,不,不是你叫的……那是誰呢?誰叫我「阿多尼斯」?我……我想不起來……我頭疼……不願想……我不要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