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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菖蒲    


  但是到期滿兩個月的時候,「吳鉤」依然杳無音信。

  叫吳鉤的人一共找到五個——第一個,是金陵府的一個老秀才,今年已經六十七歲了。第二個,是江陰人,今年四十六,年紀倒是合適,可惜是個癱子,從六歲那年就沒再下過床。還有兩個,一個才二十來歲,另一個,還在母親肚子裡沒有落地。最後一個「吳鉤」,甚至是揚州小有名氣的一位青樓艷妓,花名叫柳吳鉤,據說經過這麼一鬧,名聲大起,生意更是火紅了好幾倍。

  沒有一個是無恙口中的「吳鉤」。

  到了這個時候,韋長歌忍不住又開始細細研究起自己的右手來。

  「一隻好手,不知誰人來砍去?」他看了半天,突然這麼感慨了一句,略一頓,又笑著問:「你說我是不是該從現在就開始苦練左手劍?」

  蘇妄言正在忙著翻閱各地分舵送來的信件,也去不理會他。

  過一時,只聽他又道:「你不是愛那家小店的酒?那家店我已經買下來了,以後你愛喝多少就喝多少。你喝慣了的碧螺春,我已付了程家茶莊六十年的錢,讓他們每年把最好的新茶送到你家。還有,你愛吃什麼、喜歡什麼?趕緊告訴我,我讓人一併都去找來。」

  蘇妄言這次一愣,不禁抬起頭傻傻地看著韋長歌。

  韋長歌見他抬頭,一笑,不知為何竟有些兒得意:「龍游淺灘,虎落平陽,你可聽過?韋長歌沒有了右手就不再是韋長歌。這天下堡堡主,到時也是要換人的——這些都由不得我。我只怕,以後沒有了右手,就連想幫你做點這樣的小事也都辦不到了。」

  蘇妄言默然了一會兒,冷冷道:「這點小事,大不了換我來幫你做就是了。」

  韋長歌笑道:「韋長歌不過一個『負心人』,又怎麼敢勞動蘇大公子?」

  蘇妄言臉上驀的一紅:「至少到這一刻我們還是朋友。」

  韋長歌只看著他微笑不語。

  蘇妄言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猛的站起來,把一堆信都扔到他身上,大聲道:「有時間說這些,不如想想怎麼找吳鉤!當務之急——」

  「當務之急,是保住我的右手。不過,既然有你願意幫我做這些『小事』,有沒有右手,不也一樣過得快活?」

  韋長歌打個呵欠,衝他懶懶一笑。

  蘇妄言瞪著眼看了他半天,突然道:「我有辦法了。」

  「哦?」

  「吳鉤難覓,無恙易找。先找到無恙,從他身上下手,看他從什麼地方來,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見過吳鉤,又為什麼一定要找他……凡事總有因由,是人就有過去!找不到吳鉤的人,總不見得連他的『過去』也找不到!」

  蘇妄言走到他面前,嚴肅的宣佈:「你放心,有我在,你的右手誰也別想拿走!——上天下地,我也要把吳鉤找出來!」

  二  苦主姓關

  紅衣其實不叫紅衣。

  無恙見過紅衣兩次。

  第一次見到紅衣,是八歲那年。

  跟著母親從舅舅家回來,馬車微微地顛簸著,黃昏的時候,從睡夢中迷迷糊糊地醒來,週遭是不同尋常的寂靜,聽不到車外侍衛和母親的婢女壓低了的調笑聲,聽不到母親給妹妹唱歌的聲音,甚至連馬匹的嘶叫都聽不見。車隊悄無聲息地緩緩前進著,一種從未經歷過的惶恐和沒來由的不安涼涼地爬上來,纏繞著他,把八歲的無恙捆綁得動彈不得。他看向車廂的另一側,妹妹伏在母親的膝上沉睡著,發出規則的鼻息,注意到他醒來,母親用食指在嫣紅的嘴唇上輕點了一下,然後伸出一隻手輕輕地撫摩他的頭髮。

  藍色車簾遮得嚴嚴實實,把外面正在發生的一切鎖死在他看不見的地方。他呆呆地看向窗外的方向,終於忍不住掙脫母親的安撫,趴到窗邊,用食指悄悄地把車簾挑起一線——

  車隊正在經過的是一個小鎮,或遠或近,有數以百計房舍庭院,許多人家房門洞開,卻不見人出入。天色已經開始暗了,然而整個鎮子沒有一點燈光,沒有一縷炊煙,也看不到一個活人。

  到處都是死寂。

  再看真點,路邊到處扔著極簡易的擔架,也有人,就東倒西歪地躺在路邊,乍一眼望去,還以為是丟掉不要的粗布口袋。

  母親從後面伸過手來想拉開他,他只是喘著氣,死死攀住窗沿,繼續從那狹窄的縫隙裡窺探詭異地安靜著的小鎮。

  ——就是那一刻,甚至在多年之後,每一次回想起來都仍然讓無恙忍不住戰慄。

  遠處屋脊上影影綽綽一個鮮紅人影,既非朱紅亦非猩紅,既是死沉又隱約流動暗含殺機,非要形容便是紅如凝結的鮮血。遠得模糊成一團,卻連那人、或者那東西衣角的掀動都看得清楚,面目無從捉摸,只是那張臉上奇妙妖異的笑意,彷彿燒進了眼,至死都決無法忘記。

  發現的時候,自己的手腳都已經變得冰涼,一時間,額頭灼燒似的痛。

  後來當他問起那個奇異的夜晚、那個奇異的小鎮,母親說那個鎮子是染了瘟疫,解釋著:「瘟疫,是這個世上最最可怕的東西。」

  無恙回答母親說:「世上最可怕的不是瘟疫。」

  母親愣了一下,笑著推他:「你這個孩子!那你說,什麼才最可怕?」

  眼前剎那間就掠過那個紅色的影子,他低著頭,沒有回答。等到入了夜,獨自睡在床上,他才輕輕地吐出兩個字——

  「紅衣!」

  世界上最可怕的是「紅衣」。

  因為「紅衣」就是死,就是不祥。

  從那一天開始,無恙把「它」叫做紅衣。

  無恙再一次看見「它」,是兩年後的那個傍晚。鮮紅的影子依然遠遠的,高高的,站在山莊形狀優美、翹起的、雕著花的屋脊上,衣角在風裡不停翻動像極鮮血汩汩流動。無恙的身體頓時僵直了,他一動也不能動,無邊無際的恐懼從四面八方呼嘯而至,冷笑著捆綁住他的手腳。冷汗涔涔地滾落下來——

  紅衣!

  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從恐懼中清醒過來的無恙發了瘋似的衝向紅衣所站的方向。但還是晚了,一進家門,下人、護衛、婢女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觸目所見是滿地的血,滿眼的血紅。

  無恙瞪大了眼睛。

  他慢慢蹲下身,摸了摸最近的一具屍體,倉促間不知所措的表情混合了死亡瞬間的絕望和痛苦,永遠地凝結在那人臉上。紅衣在屋脊上森冷微笑。有種本能催促著他奪門而逃,但難以置信和對自己所面對的事實的恐懼又使得無恙顫抖著站起來,茫然地移動雙腿繞過一具具的屍首,走進內院。

  就和他八歲那年見過的小鎮一樣。到處都是一片死寂。

  母親抱著妹妹倒在門口,總是梳得整整齊齊的發鬟被扯得散亂的浸在血裡。父親似乎受了傷,勉強靠在柱子上。那個男人就站在旁邊。提著刀,刀上是血,身上也都是血,連眼睛都是紅的,男人臉上的神色冷靜卻又狂亂,全身上下都散發著肅殺之氣,直如修羅。

  他忍住想要放聲尖叫的衝動,跌跌撞撞的撲過去。

  刀還是落下去了……

  父親抓住男人的手,輕聲叫了一句:「吳鉤……」

  ——

  吳鉤……

  無恙悚然驚醒。

  父親臨死的那一聲低喚彷彿還在耳邊迴盪。

  日光有點刺眼,無恙伸手遮在額上,眼睛眨了幾次,眼前的景像這才慢慢地清晰起來。感覺到背上的冷汗浸透了衣服,他翻身站起來,找出別的衣服開始替換。

  屋子裡的空氣從角落裡開始騷亂,然後蔓延。有種東西在蠢蠢欲動。

  「餓了嗎?」

  無恙手上動作略微一頓,轉向角落。

  那裡傳來細細的嗚咽般的短促聲音。

  他微笑了一下,又輕柔地開口:「知道了。」

  他迅速繫好衣扣,快步走回床頭。掀開被褥,床板下露出一個暗格。無恙打開暗格,小心翼翼地把裡面的東西捧出來放在桌上——赫然就是那天換回了韋長歌一隻右手的陳舊木箱。可以感覺到房間裡的氣息越發暴躁,無恙又微微笑開了。

  他打開木箱。

  箱子裡只有一根細細的竹管,寸許長,如幼兒的手指粗細,作得非常粗陋,但表面上卻幽幽地泛著青光。

  無恙從懷裡掏出匕首,極快地劃過左手食指。匕首鋒利異常,手指上一開始甚至看不見傷口,但,漸漸的,就有血絲滲出來,凝成豆大的血珠,接著,血開始湧出傷口。無恙把竹管的口接在食指邊上,血就像有靈性一樣流進了竹管,或者說,是被吸進了竹管。

  空氣又無聲無息地平靜下來。

  屋子裡響起一陣呢喃般的舔舐的聲音,其中還夾雜著愉悅地歎息。一個少年在逆光中逐漸成型,蜷縮著趴伏在無恙大腿上,如饑似渴地吮吸著流血的手指,細長微挑的眼睛帶著笑向上看著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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