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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安茉繪    


  她是姬家的人,說不得將來也是一名女使,他卻是個無父無母、半人半魔的妖物,她是天,他是地,他從不敢有非分之想,他只是……多麼希望自己是普通人啊。

  姬氏一族采母系制度,女人能自主選擇夫婿,她們出外奔走營生,由男人主持家務,她若選了他,他也能煮飯洗衣、打掃持家,天天守著—間小小的屋子,等她回來,他願意這麼過一輩子。

  他不想如她說的故事中那些男人,總想幹一番出將入相的大事,他只要她,便心滿意足。

  「小琬……」他貪戀地嗅著她發上香氣,碧眸半闔,悄悄作一個永難成真的美夢。

  「什麼粉身碎骨,別胡說。」她從未與人這般親密,小臉暈紅更濃,悄悄環住他纖細腰身,  「總之,你快走吧,先避一陣子,只要你好好活著,我們還能再見……」

  她忽覺臂上一陣熾熱,有什麼滑出袖口,凝神一看,卻是母親給她的銀符,飄然墜地。

  她慌忙要撿,銀符陡然放光,幻作一條銀色咒蛇,飛竄而起,纏住他頸脖,瞬間嵌入血肉。

  「啊……」他搗住頸子踉蹌跪倒,劇痛之下無法出聲,只能睜著一雙難以置信的碧眸瞪著她。

  同時,四周叮叮噹噹一陣兵器響聲,火把點起,樹林裡出現百餘名女子的身影,有的彎弓搭箭,有的提劍擎刀,純銀打就的兵器閃耀一片銀光,將少年與少女團團圍住。

  「做得好,琬兒。」女使提著銀劍,緩步而出,「你與這妖孽假意周旋,讓我們有餘裕佈陣,這回,你是立下大功了。」

  大功?他痛得喘不過氣,女使的話依舊清楚地傳進耳裡,他驚疑地看向搶著擋在他身前的少女。

  「娘!」她護著身後的他,哀求道:「放過他吧!他答允了我不再傷人,要不,讓他立刻離開這裡,永遠不再回來,放過他吧!」

  「你還說這種話?你既然替娘引路,難道還想不透娘給你說的那番道理?」女使嚴峻道:「過來這裡,他既讓咒蛇纏上,必死無疑,莫要他臨死發瘋,拿你作人質,讓我多費工夫。快過來!」

  是她引路?是她引路?

  他不願相信,可怎能不信?他藏匿此處,除她之外無第二人知曉,姬家女人這般蜂擁而至,分明是事前便有了佈置,不是她引來的,會是誰?何況她袖藏銀符,早就備下對付他的陷阱!

  他受過多少重傷,都沒這一次痛徹心扉。

  他眸底湧起紅霧,一咬牙,猝然扣住她頸項拉回,將她壓在身下。

  眾女驚呼一聲,同時搶上前兩步,劍尖箭鏃對準了他,只要女使一聲令下,便要將他當場斃命。

  他恍若不覺,扣緊她細白頸項,鎖住她驚恐慌亂的眼神。

  她小臉淚痕縱橫,哭道:「對不起,埃米爾……」

  對不起?對不起什麼?

  對不起她出賣他?對不起請饒她一命?對不起她終究將他當成妖魔看待?

  他眸光中又是怨毒,又是淒楚,痛苦絕望,眼底的紅霧聚為血色淚水,淌落他雪白的頰,滴在她小瞼上,暈成朵朵鮮艷。

  「因為有你,我以為……我終於能作為一個人,活下去……和你在一起,活下去。」他嗓音嘶啞,淒然一笑,「原來,這一切只是我的妄想嗎?人與妖,終歸殊途……」

  他緩緩抬掌,嗄聲道:「你要殊途,我就給你殊途。」猛地出掌,重重打在她左肩。

  她肩骨碎裂,噴出一口鮮血,聽見娘親怒斥一聲:「妖孽!」

  女使提銀劍往他剌來,他側身避過,女使接連三劍,他避開兩招,第三劍卻剌入他胸口,他抬起右掌,插入女使心房。

  「不要……」她尖叫,左肩劇痛,又咳出一大口血,淚眼模糊地看著母親倒地,哭叫道:「娘!娘!」

  眾女一擁而上,他拔出胸口的劍,衝入人群,刀劍砍在他身上,他恍若無所感,赤手空拳地撕開每一具身體。

  慘呼聲此起彼落,月色被血染紅。

  她小臉駭白,只是淌淚,看著他如虎入羊群,殺死她的大姨、她新婚三天的表姊、她隔鄰的雙生姊妹,殺死與她朝夕生活的族人。

  「不要!不要!不要……」她哀哀哭泣,喚不回那個殺紅了眼的少年。一個個倒地的親人,一遍遍撕碎她的心……

  最後一個女人也倒下,一切復歸於平靜。

  他靜靜矗立遍地屍體之間,半晌,轉身走到她面前。她為他做的新袍已割得七零八落,露出他佈滿傷口的白皙身軀,血流了他滿身,但傷口迅速合攏,最終變為一道道艷麗紅痕。

  她已流不出淚,愣愣睜著一雙清澈黑亮的圓眸,目光無懼無怒,空空洞洞。

  他容色如死般闐寂,同樣無喜無怒。他瞧著呆滯的她,摸索著頸上的咒蛇,一把扯下,連帶撕開皮膚,鮮血迸流,霎時間又癒合。

  「吸血鬼怕銀,可我是半個人,若不刺中要害,我死不了。咒蛇殺得了吸血鬼,卻對付不了血統不純正的我。」他輕輕笑了,淒迷自語,「到頭來,我被這人人厭棄的血統所救啊。我不是告訴過你這些嗎?你怎地沒轉述給她們知道,讓她們白白送命?」

  她沒應聲,木然望著他濺滿鮮血的俊美臉龐,彷彿不識得他。

  他癡癡地瞧著她,他親手畫下這道仇恨的鴻溝,從今而後,她對他唯有恨,天涯海角也要殺他報仇。

  他也恨她,曾經多麼渴望與她一生一世,如今這恨也就有多深刻。他恨她,即使恨她,他仍是……

  「我打你這一掌,痛吧?」他忽地脫下袍子、踢掉布靴,只餘一件破爛長褲,滿身紅痕觸目驚心。他俯身瞧著她,「你瞧我,傷都收口了,你以為我不痛嗎?我當然痛,我有血有肉,受了傷也會流血、會痛苦,就因為我不是人,我的痛苦就不重要嗎?就因為我不是人,你們連活命的機會也不給我嗎?什麼拯救蒼生的姬氏一族,我還有一半是人,你們就棄我不顧!」

  他狂野一笑,漸露魔魅之氣,「我留你一命,等你來殺我。你瞧著吧,我可沒那麼輕易便死,你們要我死,我偏偏不死!我就等你來殺我,下回再見,不是你殺了我,就是我取你性命!」

  見她始終不語,他逼近她神情渙散的嬌顏,怒道:「說話啊!你為何不說話?你最愛說話,說了那麼多故事,怎地現下不說話了?」

  她聞言終於有了動靜,眸光慢慢調向他,凝視他半晌,眼睫輕顫,流下淚來。

  她眼神淒苦,無聲地問他——為什麼?為什麼?

  他的狠惡瞬間崩解。

  「別哭。」他啞聲哄著,想拭去她的淚,一抬手,卻見自己滿手血腥。

  他咬牙握拳,凝視她盈盈淒楚的淚眼,再難自抑,啟唇含住她沾血的柔唇。

  「我喜歡你……」似有似無的低語,被夜風吹散。

  他最後一次深深凝視她,而後起身,頭也不回地離去,一身傷痕交錯的瑩亮白膚隱入夜色。

  她靜靜地流淚。

  直到天明,有樵夫路過,才發現這修羅場,百餘具屍體之間,躺著奄奄一息的少女。

  姬家與吸血鬼數次大戰,以此役最為慘烈,族史記載中稱為「小田坡夜戰」,共計折損一百六十一名族人,連女使也喪生,全族術者傷亡殆盡,姬氏一族元氣大傷。

  有人失去了摯愛的母親與妻子,有人失去了姊妹與女兒,她們的親人來盤問她發生何事,她坦承以告,承受指責。

  按理,因她而釀成這等大禍,該由女使對她做出懲處,但女使在此役中喪命,而她成為全族僅餘懂得法術的術者。女使一職必須伏滅妖魔,不能由身無法力的普通人出任,她是禍首,也是唯一的繼承人。

  族中長者商議後,認為族人不能一日無長,再者,她的母親因他喪生,日後再見,她應不會對他再留半點情面,遂決定命她繼任女使,讓她戴罪立功。

  在族人們不諒解的眼光中,十二歲的她從這一年起背負了責任,包括一族的再興,包括與他之間不可解的血海深仇。

  在她率領之下,短短十年過去,姬氏一族再度興盛。她與地底異族交易,取來貝悔石,打造成銀腕輪,腕輪能將她自身靈力增強,化為有形的法器。她又另外鑄造一把鑲滿咒文的純銀小劍,專以對付吸血鬼。

  十年間,她憑藉這兩項利器,殺死三十二名吸血鬼,其餘被降伏的大小妖魔不計其數。吸血魔族只畏懼陽光、烈火和銀,他們魔力強大,乃是暗夜的主宰,但一聽見她名字,莫不聞風而逃。

  十年間,她與他三次相遇,甚至有一次將銀劍刺入他胸膛,卻三次都教他逃逸而去。

  以她功力,斷無殺不了他之理,何況他是姬氏一族的死仇,她下手不該留情,為何三次皆無法取他性命?

  族人們疑心,卻沒人敢問她。就如她們也不敢問,為何從不佩戴首飾的她,左手掛著銀腕輪,右手卻總是掛著一條木珠與小石串成的簡陋手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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