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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岳靖    


  蘇林執起床邊圓桌上的茶壺,倒了一杯給多聞。「喝下這個,就會比較舒服。」

  多聞撐起身體,背靠繡枕,小心地接過蘇林遞來的杯子。溫熱的飲料,顏色很深,白煙散著淡淡糖香。她輕輕吹氣,啜飲一口,滋味甜甜的,卻不單單是糖水。

  「這是第幾次了?妳今年要滿十四歲了吧?」蘇林優雅地坐入安樂椅,拉拉長袍裙,交迭起雙腿。

  多聞搖搖頭又點點頭,小臉被茶杯遮了大半。再過三個月,就是她十四歲生日,大約在半年前,她的身體開始流出血來。她的週期很亂,有時伴隨著劇烈腹痛。她常常在夜裡起來,洗沾血的衣物和床單,她想,這種事不好告訴任何人,獨自在昏暗的浴室裡,雙手泡著低溫的冷水,奮力搓揉被單。她從來不敢開燈,怕看見那鮮紅色澤,眼淚一滴一滴在黑暗中滑落。

  「以後要是不舒服,就待在家裡。妳今早昏倒在路邊,掉到坡坎下,幸好前禈少爺看到……」

  多聞抬眸呆住,芙頰更加脹紅。居然是前禈送她過來的,她覺得好羞恥,無法消化這個消息。

  蘇林撫摸多聞貼紗布的額角,說:「好好休息。女性的身體是很微妙,一定要善待自己。」纖指掀開紗布,查看她的傷,抹上另一種藥。

  明顯的刺痛,讓多聞忍不住顫抖起來。

  「抹上這藥,就不會留疤。妳也不希望妳父親回島時,看見這美麗的小臉蛋上多個『圖案』嗯。」

  「謝謝奶奶……」多聞緊握茶杯,嗓音柔細,近乎耳語。

  「把茶喝完。這可以調理身體,舒緩疼痛。」蘇林將她的茶杯注滿。

  多聞低垂臉龐,乖巧地喝著。蘇林放下茶壺,離開椅座,走出房間。

  ☆ ☆ ☆ ☆ ☆ ☆ ☆ ☆ ☆ ☆ ☆ ☆ ☆ ☆

  長廊上的兩個少年走到房門前停住。後頭的那一名,伸長手臂要敲門。房門突然被人打開。

  「衣服換好了!」蘇林看著祭前禈。

  祭前禈旋身,往一旁的長沙發坐下,雙眼注視著牆上的畫作。

  「奶奶,我正要敲門。」羅憫收回平舉的手。

  蘇林將房門關好,放下卷在門楣上的簾幔。

  「奶奶,那女孩沒事了?」羅憫問道。

  蘇林瞅著羅憫俊悍的臉龐,若有所思地理理他的髮鬢。畢竟是祭前禈形影隨行的護衛,她這個孫子似乎熏染祭前禈的氣質,渾身輻射著一股酷勁,連髮型都是與祭前禈類似的利落短髮。「前禈少爺,」蘇林轉向祭前禈。他穿著羅憫借他的黑衫長褲,衣領有銀絲線繡的羅氏家徽;十六歲俊美的臉龐上,沈凝著超齡的漠然。「你今天怎麼會出門?」

  祭前禈無動於衷,目光仍對著牆上畫作,像是靈魂已經掉進畫裡。

  羅憫代為答道:「前禈少爺今天打算到學校一趟,我上主宅接他,途中發現那個女孩……她流了很多血……」

  蘇林淡笑。「多聞沒事。虧你是我蘇林的孫子,一點女性生理問題,就驚嚇到你啦!」視線回到羅憫臉上。

  羅憫愣了愣,恍然大悟後,尷尬地紅了臉。

  蘇林呵呵笑著,精明流轉的眸光,早注意到沙發上,同樣脹紅一張俊臉的「賞畫少年」。

  祭前禈的確是天生寡言、不與人熱絡,他喜怒不形於色,感覺有點孤傲,更多時候,他能使人強烈想起兩句諺語──

  語言是卑賤的。

  話是骯髒的。

  這個少年縱使生性沉默,卻不代表他沒在聽人說話。他其實比任何人更衷於自己感興趣的事物,只是永遠不會表露自己的欲欲,就像一隻狡猾的騷狐狸。

  蘇林止住笑聲,擋住祭前禈看畫的視線。「羅憫,你如果想進去看多聞,晚點再來。她現在正睡著。」她摘下畫作,瞥一眼。「這『孤鶴』,你爺爺畫得淒涼,一點也不好,奶奶喜歡雙雙對對──」說著,她走向廊彎,身影消失。

  祭前禈動了動,站起身。羅憫走在他後頭,離開長廊。

  ☆ ☆ ☆ ☆ ☆ ☆ ☆ ☆ ☆ ☆ ☆ ☆ ☆ ☆

  「羅憫,你認識她嗎?」

  「有點印象。」

  「她的年齡──也是該到白家上課的學生吧?」

  白氏是祭家海島上,負責知識教育的一支家族。今天,白家學苑那位曠課最多的學生,出人意料地來上學了。

  吉普車行駛在寧靜平坦的高原主幹道,過了「白丘河」的石橋,一條磚紅色土道,寬寬綽綽,開在山坡中央,延伸接連山坡上的校舍。說是校舍,看起來卻像度假別墅,幾名男女坐在南歐風情的雨廊下看書聊天。紺青色的屋頂上,公雞形風向標旋轉不停。白花綠意鋪蓋整座山丘,好一幅莫內「果園人物圖」景象。

  羅憫將吉普車停在土道旁的大樹下。雨廊那端帶領年輕學子閱讀的女性,走下台階,朝他們而來。

  「伯母。」羅憫下車叫道。他的二伯母白曉然,同時也是他們的老師。

  「你今天遲到了,羅憫。」白曉然笑著看向車上的祭前禈。「你來啦,前禈,要不要留下來上課?」

  祭前禈跳下車,從口袋裡拿出一個信封。

  白曉然接過手,挑眉盯著他,柔荑輕巧地拆封。一個小絨布袋,隨著信紙滑出來。信是白曉然的雙胞胎兒子羅愉、羅悅寫的。她的一對兒子分別與祭前禈的大哥、二哥在島外,體驗不同的生活,偶爾寄東西回來,就由祭氏主宅總管統一收發。

  「因為要過來拿書,所以你順便幫我帶過來嗯?前禈──」白曉然看完信,取出絨布袋裡的雙環碧璽戒,戴到指上。

  「堂哥們送您的禮物?」羅憫記得這幾天似乎是羅愉、羅悅的十八歲生日,他們羅家有個傳統,會在自己生日時送母親禮物。

  「你們都是好孩子。」白曉然拍拍羅憫的肩。

  「白老師,我要的書──」祭前禈開口。

  「幫你準備好了,」白曉然回道,手指著建築物。「在教室裡,上完課,就給你嗯?」祭前禈不喜歡團體生活,幾乎從不來上課,他一向在家自學,除非需要什麼特殊典籍、稀有讀本,他才會上白家學苑。白家人會抓住這極少數的機會,讓他在學苑裡待上一天,好好跟同儕接觸接觸。

  「前禈少爺,我想留下來上課,問些問題,希望能解開疑惑──關於祭家海島的地形觀察……」

  「羅憫,你在好奇早上松樹林裡的快捷方式嗎?」祭前禈望著被風吹起的白花兒,長腿往校舍邁開步伐。

  白曉然笑了起來,對羅憫說:「進教室吧。」

  ☆ ☆ ☆ ☆ ☆ ☆ ☆ ☆ ☆ ☆ ☆ ☆ ☆ ☆

  「我來上課時,她在隔壁教室,是伯母的妹妹──夜然阿姨帶的學生。」

  從二樓教室最後一排位子的窗口望出去,剛好是白丘河的船塢。傍晚時分,河邊起霧,奔騰的水流載著幾艘木船飄移。霞光漸漸縮進雲層裡,上完一天課程的學生走過石橋,手牽手散步回家,落日下的余影,看似一對對神秘戀人。

  祭前禈自座位上起身,走出教室。一個月難得來上一次課,他還是不與人互動,總是等人群散盡,才離開。他經過隔壁門口,腳步停了下來,轉眼望進空無一人的室內。「羅憫,你記得她的名字嗎?」平聲平調的男中音,有點冷淡,彷彿不是這麼在意這個問題。

  羅憫抱著一箱書籍,沈吟了一會兒,語帶保留地回道:「她好像叫多聞。」

  祭前禈點點頭,黑眸轉黯,繼續往前走,拾級而下,來到一樓屋外,他們停吉普車的大樹下。「羅憫,你知道松樹林裡的那條快捷方式怎麼來的嗎?」他突然問。

  羅憫將書籍放到吉普車後座,凝住眉心,表情認真地道:「研究島上地形景觀的老師說,祭家海島是多樣貌的高原島嶼,本來就神秘浪漫,而且還有很多地方尚未被發現,到處充滿驚奇與謎樣。」

  祭前禈沒說話,長腿跨上車,神情深沈地坐在前座。羅憫上車,發動引擎,開了一段路後,祭前禈才又道:「那條快捷方式是元祠畫地圖告訴我的。」

  羅憫忽然一震。祭元祠是祭前禈的堂弟,一個正處輕佻時期的十四歲少年。祭前禈絕非無故提起他──

  「元祠少爺……」羅憫緩緩減慢車速,停在往高原祭家主宅與龍鱗湖的岔路上,靜默了幾秒,把之前保留的話說出口:「元祠少爺和多聞似乎是一對。」說完這話,不知為什麼,他就是知道車該往龍鱗湖方向開。

  祭前禈一路上沒再出聲。二十分鐘後,車子抵達蘇林屋子下方的石板路,正往坡道上爬。一抹纖細的人影從上坡,小心地靠路邊,往下走。他們的車子呼地開過。

  「停車!」

  羅憫猛地踩住煞車。

  祭前禈跳下車,叫道:「妳要去哪裡?」他步伐很快,走向路邊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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