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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沙沙    


  沒想到又會遇上她。

  淵平帶著微笑接過三個男孩送上的蘿蔔絲蛋包--這是學校裡雞捨撿來的蛋、菜園裡拔來的白蘿蔔,三個孩子合力煎出的,香味四溢,蛋也金黃而軟嫩,煎得恰到好處。

  「很棒!」

  淵平在三雙期待的眼神下嘗了一口,衷心讚美。

  沒來由的,忽然就想起她,大概是那天她大啖美食的幸福神情太深刻地烙在腦海中。

  這些年來……她還好嗎?

  高中時的他,回想起來自己也不禁要苦笑。

  爭強好勝、意氣風發,不只在辯論社出鋒頭,連學生會、吉他社和商管社也不放過。

  大概就是因為這樣,當遇上了一個全身上下都有一種……雲淡風輕之感的奇怪女孩時,他才會一直忘不了。

  說她凡事無所謂也不盡然,至少那份頭腦和那張嘴就快得很。她說起話來又狠又準,讓人難以招架。

  想當年一場辯論下來,他不但甘拜下風,甚至驚為天人--不是在情感上,而是在心靈上。

  他不只是對她的辯才驚奇,更被她的想法所震撼,幾次想請她入社,也想交她這個朋友。

  她卻是不能再明白地拒絕了。

  他記得第一次去她班上找她,引起不小的騷動。他是校裡的名人之一,雖然從來無心於交女友,仍然不免成為女同學注目的焦點。

  他在門口一露臉,就聽到一陣竊竊私語傳來,還有女孩子專有的那種半羞、半表演的笑聲。

  沒辦法,他本來是請女的副社長去邀方恣然入社,卻鎩羽而歸,他只好親自出馬。

  「我想找方恣然。」

  他對門邊兩位聊到一半、停下來看他的女生說。

  那兩個女生互看一眼,好像是暗傳什麼密語一樣,他不懂,也不想懂。

  然後兩個一起跑去找人了;他的眼光跟隨著她們,準確地鎖定方恣然。

  她正埋頭啃著一本相當厚的原文書,對兩個同學像宣佈什麼世界大事的誇張模樣先是皺眉,然後是歎息,接著就轉過頭來看他。

  他隔著半個教室,越過一堆好奇眼光,對她有禮地點了點頭,卻使她的眉皺得更深了。

  他不確定她是不愛人打擾她看書的好時光,還是不喜歡男同學公然上門找人。

  她常有男同學來找她嗎?他不禁要想。

  這讓他頭一次對她的外表審視了一下。

  根據他的觀察,他的同性平輩對女孩子的外表很挑剔,常常對美眉流口水,而對所謂的恐龍則是來上一堆不入流的評語。

  愈愛批評的男生,通常自己長得愈不怎麼樣,常常讓他覺得好笑。

  而她呢?

  他對女孩子很少品頭論足,這大概是第一次。

  她的眼睛很有神,黑白分明:頭髮長度齊肩,不燙不染,也沒特別剪成什麼型,這倒是滿少見的。

  身材嘛……均勻適中,看起來很舒服。

  這樣的女孩,應該不會常有男生如蒼蠅般繞著飛,這是他合理的評估。但她的眼神明顯帶著不耐,讓他狐疑。

  她坐在原地好半晌,他本以為她是想熬到上課鐘響,讓他不得不離去,但她慢慢把書合上,起身朝他走來。

  「嗨,我叫淵平,我們在辯論賽上遇到過,妳記得嗎?」

  「我當然記得。」她很溫和地說,明亮的眼睛直視他。

  當然二字,給了他不小的希望,他微笑說:

  「我想請妳加入辯論社,全市大賽就快到了,我們很需要像妳這樣的人才。」

  「謝謝,但我沒有興趣。」

  她仍然很有禮,仍然很溫和,他卻強烈感受到她的語氣是不容置疑的堅定。

  「妳會參加全校大賽,難道不是對辯論很有興趣?」

  「那是個人自由參加,我愛說什麼都可以,若是代表班級或學校,就不一樣了。」

  那場辯論賽是校運活動之一,所以設計得特別有娛樂性,由自由報名的個人組成一隊,和由他領頭的辯論社隊來打擂台,題目是:人生有目的嗎?

  他是正方的結辯,而方恣然則是負方的結辯。

  她是最後上台的那一個,一開頭就舉納粹屠殺猶太人的例子,把全場都嚇了一跳。

  「納粹的人生目的是什麼?殺人嗎?猶太人的人生目的是什麼?被殺嗎?如果都不是,最後卻還是不折不扣地發生了,那人生的目的到底有什麼用?」

  他和所有人一樣,都楞在那裡,不知道她是從哪個天外飛來的一筆。

  她的邏輯詭異至極,卻又不能說沒道理,這才是最驚人的一點。

  她卻彷彿自己說的是天經地義的道理,繼續下去:

  「我們想想看,自己小時候立下志願,都想當些什麼?航天員?總統?老師?都是一些精英分子的職位,對不對?有人立志要當收垃圾的嗎?有人立志要當水電工、修馬桶的嗎?那如果大家的人生目標都達成了,誰來收垃圾?誰來修馬桶?如果說人生的目標沒達到就算失敗了,那我們要讓那些天天做著收垃圾、修馬桶這種社會很需要的工作的人,情何以堪?」

  她滔滔不絕,最後又說到人生的目的,其實都是別人幫我們定的--

  「我們為什麼要結婚?因為這樣才能傳宗接代?那我們為什麼要傳宗接代?如果這是人生的目的,那不能生的、或結不了婚的人,是不是乾脆不要活算了?」

  觀眾中有的笑了起來,但大部份的人嘴都張得大開,跟他一樣。

  「從小到大,我們有真正想過自己的人生有什麼目的嗎?小時候要聽大人的話,當學生時要拚命讀書,長大了要成家立業,然後要照顧子女及父母。這樣就是人生的目的了嗎?沒有自己真正決定的目的,最多也只是盲目跟著人群走罷了。

  「人生是沒有目的的。當我們定下所謂的目標,人生就等於走進死巷,因為再高的目標,都是我們沒有經驗過、全憑別人告訴我們的。你要當大明星?但你知道大明星的人生是怎樣的嗎?如果你死拚活拼到當上大明星了,才悔不當初地發現,這根本不是你要的人生呢?」

  她看了看台下的數百位觀眾,微微一笑--

  「大家聽到這裡,一定會問:那怎麼辦呢?難道我從明天開始,什麼目標都沒有地過日子?人生如果沒有目的,我們到底要幹什麼?我的回答很簡單,人生是沒有目的的,人生本身就是目的。我們盡情地活、自由地活,這就是真正的人生了。根據別人幫我們定的目標去活,那才叫白活呢!那等於是活別人的人生,根本不是你自己的。

  「你想要有事做?我給你事做;去告訴你爸媽--對不起,我不想當醫生,我想去學木工;去告訴你老師--對,我是同志,我並沒有錯,請不要大驚小怪,我並沒有頭上長角;去告訴你老闆--我不想陪你去喝酒,晚上應酬不是我的工作,要開除我你就試試看;去告訴你先生--不,我不想生孩子,請你諒解,不然我們好聚好散。如果這些是你的真心話,你就要照著真心去做。

  「這種對自己誠實、面對別人也能堅持的事,你做不做得出來?這樣的目標夠難了吧?但人生中你做不到這些,還談什麼崇高的目的?人生夠短了,我們一定要擺脫所有別人定的規則,不然人生根本不是自己的。一句話,送給大家:人生是從擺脫一切規則以後才開始的!」

  說完她下台一鞠躬,起先全場靜悄悄,連師長都面面相覷,但幾乎在同一秒,震耳欲聾的掌聲響起,還有人站起來叫好。

  他看著坐回椅上的方恣然,她看起來很詫異,似乎對觀眾的反應極度意外。

  他這才意識到,她並不是特意來比賽的,也根本不在乎是否被接受。

  在那一刻,他也領悟到,那些是她的肺腑之言--她的人生,不會建立在別人的規則上。

  別人怎麼看她,她一點也不在乎。

  那是怎樣的境界啊!

  她不過和他一樣的年紀,為何能夠有那樣的見地、那樣的洞察?

  那是怎樣的一個人?

  這樣的疑問,大概是現在他會站在那裡的真正原因,不是只為了辯論社未來出賽的勝算。

  但要說服她入社,看來不大簡單。

  「我們不會給妳壓力,只是想向妳好好討教。如果妳不想出賽,當然也不會勉強。」

  她搖頭,「我空閒時間已經不多了,我不想花在社團上。」

  「妳想要多一點時間看書?」

  她奇怪地看他,「你怎麼知道?」

  「我看到妳在看書。那是什麼書?」

  「對不起,那是我的事。」她開始轉身要離開,「入社的事就只有抱歉了。」

  他苦笑,「妳還真不拐彎抹角。」

  她揮揮手,像是在說--有拐彎的必要嗎?

  第一次求才,無功而返。淵平吃著蛋包,苦笑著回憶。

  過了兩、三個月,學生會缺人,尤其很缺為學會憲章初步起草的文才,他又想起了她。

  不知那樣銳利卻又不羈的腦袋,會想出什麼樣的大計?他簡直好奇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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