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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洪穎 「是嗎?你怕我嗎?怕什麼呢?你連死都不怕了,還怕什麼呢?還怕我能拿你如何呢?」他放開了茉兒,放下手裡緊握著的青玉杯,低下頭,望著自己滿是厚繭的一雙手,又低聲自語了起來: 「我這雙手,殺了多少人,我都不記得了。除了殺人,我不曉得還能用什麼方武,教人害怕……除了用殺人的方式,拿到權勢、拿到天下,我不曉得還有什麼別的辦法…… 茉兒,你說我這雙手殺的人越多,恨我的、咒我的、想我死的人也越多,那麼你呢?我害過你性命,你也恨我、咒我,也想我死嗎?」 他的聲音低啞,似乎有許多教人費解的痛苦。 「你怎麼了?」她蹲下身,靠在他的膝前,仰著頭,想看清他的臉。 「你恨我、咒我、想我死嗎?告訴我,你也想我死嗎?」他終於迎視她的目光,長滿繭的大掌無限輕柔地撫上她的頰。 茉兒緩緩搖了頭,伸出手覆住他的大掌。 「我一點都不恨你,更不想你死。你若死了,我會……我會……很難過、很難過。」 「如果我死了,你會哭嗎?」 「也許,會把眼睛都哭瞎了,也不一定。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她的語氣輕緩,像哄孩子般。 「茉兒,你是個傻瓜!你怎麼這麼傻呢?傻得讓我忍不住生氣,又忍不住……心疼。你忘了我曾經害過你,你差點兒就被我害死了嗎?你竟然不恨我、不恨我…… 我要是死了,你還想為我哭瞎眼睛!你這傻子,不怕死的傻子! 你有多少腦袋可以讓我砍?有幾條命可以給我呢?傻子、你真是個傻子吶!而我居然喜歡上你這麼一個傻子。 來!今兒個夜裡,我決定陪你傻在一塊兒了。 陪我喝酒,你今天晚上陪我喝個夠,沒喝醉,誰都不准上床。 不准你不喝,你要是不喝,我就一刀把自己砍了,讓你一雙水盈盈的大眼睛哭瞎算了!我說我要砍了自己,是不是同你一樣,也成了傻子?別以為我在說笑,我認真的。喝酒!」 他倏地坐直身,往另一隻空的杯,倒滿了酒,一把拎起屈身伏在他膝前的茉兒,讓她坐上靠他最近的椅子,才將斟滿酒的杯,塞進茉兒手心裡。 「喝!要一口喝乾了。這酒,可是我特地要人釀的,有茉莉花瓣兒的味,喝起來,像你。」 方纔在軒轅棄眼底打轉的……那許多教人思索不來緣由的痛苦,彷彿輕煙般,轉瞬兒全散盡了,像不曾存在般。 ☆ ☆ ☆ ☆ ☆ ☆ ☆ ☆ ☆ ☆ ☆ ☆ ☆ ☆ 這世上,見過軒轅棄醉酒的人,不知有多少?茉兒想,大抵是一個兒都沒。 要不,肯定會四處大聲嚷嚷--那個教人膽顫心涼的「王」,醉了酒便成了個鬧脾性的孩子,威嚴盡失不打緊,說起話來還天馬行空的,讓聽話的人摸不清真假。 若說人一輩子總要徹頭徹尾醉上一回,搬弄這麼一次「酒後吐真言」,軒轅棄這回吐出的「真言」,也著實夠徹底了。 但就是不知明兒清早酒醒後,他還認不認帳了? 算不清宮女進進出出送了幾回酒,總之,桌上兩壺溫熱的酒一飲盡,他便刻不容緩朝外頭喊: 「送酒。」 坐陪的茉兒想攔也沒能攔成,每回才伸手,就讓軒轅棄一雙認真的眼神給制止住了。 她發現軒轅棄那雙老冰冷著的眼,像是會說話似的,光是望著她,就像是出了聲在警告她--他是認真的,要不陪他喝得開心,他真會一刀砍了自個兒。 「茉兒,你可知我何時要人釀這酒的?」 他輕打了一聲酒嗝,一口就喝去半壺酒。 茉兒沒留意他從哪時候起不用杯,直接以口就壺,豪飲了起來。看他說話的模樣,不難看出已醉了八成余。 茉兒一小杯、一小杯喝得雖慢,但酒烈,她已有些不勝酒力了。 多虧軒轅棄醉得忘了灌她酒,讓茉兒能每每在他豪飲一大口酒後,慢慢拿下他手裡的青玉壺,往杯裡倒點,也偷偷往地上倒了些…… 「什麼時候?」她輕聲問。 這之前,軒轅棄這類問題問了不知凡幾,諸如: 「你知不知園子裡栽了幾株茉莉?」 「你知不知那件破布湊成的爛被子收在哪兒了?」 「你知不知每回喝這酒時,我都想些什麼?」 「你那件縫得丑不像話的爛被子,有茉莉的味道……我老睡不安穩,兩年前的一個晚上喝了酒,忽然想,如果酒喝起來也像茉莉,不曉得且比什麼滋味?會不會像擁著那件有茉莉味兒的被子那樣,喝幾口就能好睡?實在好奇,我就要人釀了一壇嘗嘗,沒料到,竟然好喝。」 「外頭的人都傳,我被你這個聖女詛咒了。你說,是不是對我下了咒?」他盯著桌子,沒抬頭,似乎是沒想要得到什麼答案,自顧自地又說: 「我覺得,我不是被你下了咒,是讓茉莉花的香氣下了咒,可這花香別人沾著,又不成,非得是你染著那花香,我聞著才能覺得舒服。茉兒,你能不能向我解釋,我對你究竟是哪種感覺? 我從沒能安心在誰面前爛醉過,可今晚,我是決意在你面前,喝個爛醉了。我也從沒能在誰身邊,穩穩當當睡上一覺,可說來奇怪,在桃花源村那段日子,我抱著你,竟安安穩穩地睡過幾回飽足。唉,真是怪事一樁……」 他先歎氣、繼而傻笑,一口氣又喝乾半壺酒。 「還有一樁怪事,茉兒,你能不能告訴我,這壺裡的酒,怎會跑到地上撒野呢?唉,我沒法兒想通透啊……茉兒,我瞧著你像是在晃呢!你醉了嗎? 我好似困了,眼睛都快睜不開了,今兒夜裡,我可以抱著你睡吧?我老睡不安穩、老聞不到茉莉味兒……」說罷,他竟伏在案桌上了。 茉兒拿開他仍握在大掌裡的壺,低聲喚了喚: 「我扶你床上睡,這樣睡會著涼。」 「好,你扶我,要扶好,別讓我跌疼了……」他順從地抬起手臂,一揮便結結實實往茉兒纖薄的肩靠去,大半重量都挪給了她。 茉兒吃力地將他架上床炕,替他卸下一雙靴子,拉上被子覆在他身上,想去收拾廳桌上的混亂,卻忽然讓軒轅棄使力拉緊了。 「茉兒,我要是死了,這世上沒人會替我哭……不會有人像你這樣……我要是死了,有你願意為我哭瞎一雙美麗的眼睛,我這輩子,大概只能碰上你這麼一個肯打心底兒為我哭的傻子了…… 我從沒……像現在這樣,有種活得像個人的感覺,能安心醉個痛快、安心打算睡個飽足、安心有人肯為我……哭,這感覺真怪……怪透了的感覺。 你怎麼……老在我面前晃呢?晃得我頭昏,我把你抱緊了,你就不晃了……」他使力一拉,茉兒剎那跌上他厚實的胸膛。 「你這麼沒份量,彷彿我使個力,你就會碎了……你碎了,我怎麼辦?你碎了,就沒人肯為我哭了……」 他喃喃低語,一雙臂膀箍緊了她,喃喃地,才過了一瞬,她聽見軒轅棄沉沉的呼息聲,他睡了。 茉兒從不曉得,軒轅棄可以是個如此多言的人,許是他醉了吧。她只能如是想。 只不過這個夜裡,那些由他像是醉了八成模樣吐出的問題,隨之而來的答案,讓茉兒感覺像踩上了雲端般,有些不真實的虛幻…… 她無法相信,這個醉了、多話的軒轅棄,是真實的。 可他卻又如此真實地,在她眼前大口大口喝酒--這個軒轅棄,讓茉兒不由得揪緊了心,那是種酸酸澀澀的感覺。 她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但她肯定,白日裡一定發生了某些事,才使得向來堅固得彷彿萬箭難摧的軒轅棄,在她面前洩露出裂縫,讓她今夜得以窺見一個有情緒的軒轅棄。 這一夜,軒轅棄在她面前,難得地笑了幾回。 雖然大多是些短促的笑,但總歸是貨真價實的笑了,不是那些他慣露出的冷笑、狂笑,而是真實打心坎底兒露出的笑。 她看著,便著迷了,此刻竟也忘了他究竟為何而笑。 念著、念著,茉兒忘廣想收拾廳前的混亂。 她安安穩穩伏在軒轅棄的臂膀裡,聽著他沉沉的呼吐,隨著醉意來襲,她也跟著沉沉睡去了。 這夜,兩人果真都喝醉了。 ☆ ☆ ☆ ☆ ☆ ☆ ☆ ☆ ☆ ☆ ☆ ☆ ☆ ☆ 長寧宮裡,三人圍圓桌而坐。 「他似乎看中那個林茉兒,今晚在寢殿喝醉了。」髮色半白的男人,沉吟,捻長鬍子,像在盤算什麼。 「醉了?!」長寧宮的主人低呼,語氣像是反問、又像驚歎,仍然美麗的眸子轉了轉,也是盤算神情。「這可稀奇了,他居然敢喝醉?他一向不信任何人、從不喝醉,就怕給人機會……你確定他喝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