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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夏羽音    


  「我要聽你親口說。」

  抿著唇想了想,由依從衣領中取出一串項練。金穗的花紋纏繞在練墜上,精細的手工和黑澤憲一的懷表如出一轍。

  「在我成為木崎由依之後,拋棄了所有屬於黑澤由依的一切,只留下了這串項練一直戴在身上。地位、財富、名聲和豐裕的生活,我都可以毫不在乎地捨棄,獨獨這串項練我丟不出手。」由依打開了練墜的蓋子給二宮航平看,一家三口的臉龐上透不出一絲幸福的氣息。

  「在那個家中,惟一一個願意為我付出情感的人就是憲一哥哥。」

  很小很小的時候,在台灣的那段日子,也曾經有過關愛她的「家人」們,但是在日本的家中,就只有憲一哥哥溫柔庇護著初到日本充滿不安的她。

  「十歲生日時,哥哥送我這串項練,和他的懷表是一對的。這麼多年來從未有人識破我的身份,沒想到最後卻因這條項練給暴露了。」由依的思緒遊蕩在過去的回憶中緩緩說著,沒有懊惱沒有忿怒,只有平靜,或許還有著一點的……解放感。

  「回去吧!回到黑澤家,那裡才是你的家,你的哥哥一直在那裡等著你回去。」既然木崎由依就是黑澤由依,將她帶回黑澤家才是最正確的作法。二宮航平霍地站起身,拉著由依的手要她跟他走。

  「不。」由依仍坐著,纖指直指著對面公寓的六樓:「那裡才是我的家。」聲音雖不大,卻字字句句充滿了堅定。

  「可是這裡並沒有你的家人。」二宮航平著急了,不解由依為何不要家、不要親人,堅持待在這裡。憲一大哥一直在殷殷盼著她返家啊!

  「沒關係。」由依抽回被二宮航平握住的手,低著頭輕聲說:「我心在哪裡,哪裡就是我的家。」

  這下二宮航平更搞不懂了,由依說她的心在這,她的心……

  一個人影躍進二宮航平的腦中。由依並不是一個人,在她所認定的家中,還住著另外一個人,被由依稱作哥哥的天野真嗣。黑澤家只失蹤了一個女兒,由依真正的兄長也只有黑澤憲一一人,那天野真嗣究竟是誰?

  難道……「天野真嗣是誰?你們之間是什麼關係?」從他第一眼看見目送由依離去的天野真嗣起,總覺得有什麼地方怪怪的,就算是看著妹妹,也不應該會有那種神情。那個眼神,包含著太多說不出的愛戀。

  二宮航平的問題,在他無心之下狠狠地踩中了由依藏在內心深處的傷口。

  「我不知道,不知道……」由依搖頭,甩落臉上又再度出現的點點淚珠。

  她和真嗣究竟是什麼關係?她也找不到答案啊!有誰能夠告訴她呢?

  小時候認為有天野真嗣在身邊,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從來沒有去想過為什麼會這樣。等到漸漸大了,卻由不得她不去正視這件事。

  真嗣和她並非親兄妹,如此照顧她他並不會因此得到任何的實質利益,因為現在身為木崎由依的她,只是一個普通女孩。他們之間不是兄妹,也不像朋友,可真嗣為什麼從相遇以來都守在她的身邊?難道是為了……愛嗎?她可以有這種幻想嗎?

  六年前的那一夜,真嗣突然有了一大筆資金替她偽造新身份,兩人方能離開黑澤剛密佈下的封鎖網,離開東京。

  錢是從何處來的?真嗣絕口不提,她隱約知道也不願深究。真嗣是不會那樣做的,她如此試圖說服自己。

  但是,她失敗了——

  前往關西在奈良落腳安定下來後不久,有一夜天野真嗣遲遲未歸,雖然他已事先告知要她先睡不必等他,由依卻打定主意要等到真嗣回來,她有好多好多的事想和真嗣分享。對一個十一歲的小孩而言,熬夜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由依等啊等,直到了清晨,才在曙光的招引下聽見了門口的人聲,她興奮地從窗口探出小臉。

  她卻看到了她一輩子都將後悔看到的畫面——

  清晨寒風中佇立在門口的人,的確是她癡等了一夜的天野真嗣,然而他身後停的是一部從未見過的黑色大轎車,和——

  一名成熟美艷,身段豐滿誘人的女子!

  從她眼前的小窗看出去,由依能夠很清楚的瞧見門口正在談話的二人。真嗣看起來似乎心情不錯,修長漂亮的眉目之間帶著笑容上向都只對她展露笑容的真嗣,竟然在其他人面前也有了笑容!

  不要啊!由依的心頭倏地狠狠抽緊了,悶滯感使她難以呼吸,胸口全脹滿了好難受好難受的感覺。真嗣從來都對人冷冷淡淡的保持一段距離,只有她才能擁有他的笑容,而現在那個女人,卻奪走了專屬於她的權利,一直以來都只有她一個人能得到的笑容。

  由依翹首張望窗外,小手不自覺地使勁扭絞著身上的衣服。真嗣竟然,竟然……吻了那個女人!

  一種前所未有的強烈悲傷如排山倒海般毫不留情地侵襲她所有的思緒,頓時失去思考能力的她整個人怔住了。即使她只是個孩子,也略略明白男人吻女人是一種特殊感情的表示——

  因為愛。

  真嗣愛上那個女人了嗎?真嗣不要她了?真嗣要離開她了?

  由依害怕,極度的害怕。當她不再是獨佔真嗣生命中惟一重要位置之人時,她和真嗣間的聯繫和關係將生變。她不要和真嗣分開,為什麼一起經歷如此多事後,她和他的世界會出現其他的人?為什麼真嗣愛的人不是一直都在他身旁,全心只有他的她呢?

  不知道由依目睹那晚一切經過的天野真嗣,仍是如往常般溫柔的呵護由依,在由依面前的他並未有過任何的改變。而由依也裝作一副沒發生什麼事的模樣,她不敢問、不願面對。

  那之後又經過了一、兩個月,天野真嗣在一天夜裡喚醒熟睡的由依,要她收拾東西準備離開。

  「為什麼要走?」由依不解地問,是她和他一起走嗎?事前一點徵兆也沒有。

  「我們在一個地方不行待太久,我們得離開這個城市了。」天野真嗣幽暗的黑瞳中隱藏著不欲人知的深意。

  由依沒再問什麼,長久以來的相處使她知道此刻的他不願多言。讓天野真嗣牽著她的手坐上了夜班的列車,朝向另一個新城市駛去。儘管懷著滿腹的疑問,但只求真嗣仍在她身邊就好,她就能感到無限的滿足了。

  可……同樣的事,卻不斷在不同的城市重演。

  在他們每一次居住的城市中,都會有一名女子和天野真嗣墜入情網;而她們之間有一個共通處,全是富裕之家的有夫之婦。之後,在某個夜裡,天野真嗣就會帶著她離開前往下一個城市而去。真嗣和許多女人有情,但最後他總是帶著她離開。

  到底是為什麼?

  等由依又大了些後,她終於懂了。真嗣和出身權富的有夫之婦交往,再利用這層關係從那些女人的丈夫身上索取一筆封口費;對方為了保住名聲,往往不願張揚,真嗣就是以這種方式迅速累積財富的。

  真嗣如此做的原因,究竟是為了什麼?

  她從不知他會這麼做,竟是為了有足夠的資金帶著她不斷地更換落腳地,以逃避黑澤家布下的嚴密追蹤,也為了讓木崎由依能過著不輸黑澤由依的優渥生活!

  這幾年中,無論是食衣住行哪一方面,她的生活豐裕得不輸任何一個千金小姐,可是這並不是她所要的啊!如果她在乎這一切物質上的滿足,當初又何必逃離那個家?她想要得到的是只有真嗣才能給她的,所以她才會不顧一切拋下所有和他遠走天涯。只要能和真嗣在一起生活,就是她此生所追求的最大幸福。

  可她要怎麼和真嗣說?她說不出口,說不出口的。真嗣從來沒說過他是愛由依的,她又有何立場去阻止他和其他人交往?

  她怎麼能阻止……

  由依回憶著往事,抽抽噎噎地低泣著,二宮航平只能在一旁乾著急,不知如何是好。由依只是一直哭,什麼也不願多說。

  「我能為你做些什麼嗎?」總不能只呆站在一邊發愣。二宮航平俯身輕抱起那悲傷至極的含淚嬌顏,希望用溫柔守護眼前的她。

  「讓我……讓我哭。我保證,哭完這一次就不哭了……明天……明天我一定會恢復正常,恢復快樂的笑容。今晚……能不能讓我好好的哭一場?」由依哽咽地哀求,微弱的聲音斷斷續續,蒼白臉上一對美麗清澄的大眼睛盛滿了悲傷。

  什麼樣的由依才算是真正的?二宮航平心中自問。究竟是平日那個笑臉迎人,開朗活潑的模樣是真正的由依;還是面前這個拚命把悲傷吞進肚,無助地哭著的女孩才是呢?

  他迷惑了。

  灑落了一地的冷光,映得傷心的人更傷心,孤寂的人更孤寂。俯看地上眾生,到底誰的悲傷最深?只怕月娘也無法衡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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