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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頁     蘭京    


  將造一切獻給我親愛的孩子。

  第十章

  報紙上的子瑜,在他身旁笑得好滿足、好艷麗,也比以往略微豐腴。

  她改變了髮型。之前的浪漫大鬈發,如今被綰在腦後,化為雍容華貴的小髻,展現更成熟賢淑的氣韻,又不失幹練。

  郎格非的得獎作品,隨著報紙新聞稿刊出一二。雖然報紙印刷不如相片,影像中黑與白的魄力依舊咄咄逼人。

  名為「歸鄉」的專題報導攝影作品之一,拍攝地點就在中正機場。遠處是一群狂熱的記者與攝影師,伸長麥克風緊追一名故作不堪其擾的墨鏡美女,近處則是一名疲憊入境的老邁宣教士。沒有人接機,沒有人歡迎,沒有人理睬。半世青春與離鄉背井,在海外竭力傳福音,回到自己的家鄉來,冷冷清清。他鄉的熱情歡送,故鄉的淡薄冷漠,全凝在他力持尊嚴卻又幾欲傷痛的老臉上。

  不要傷心,他真正的家在天國,不在地上。既然還沒回到真正的家,當然不會有人來迎接他。

  等到他做完在地上的工,回到天上,那裡有千萬天使以及坐在寶座上的君王迎接他,光榮歸鄉,那裡才是他真正的家。

  不需要為這暫時的淒涼哀傷。

  另一張也是「歸鄉」系列的作品,背景也是在台灣,也是才剛返國的宣教士,但這人的神情呆滯,在混亂叫罵的人群中更顯茫然而空洞。

  背景是大家早已看慣的抗爭活動,統獨吵成一團,交相叫罵。

  在海外可以欣喜自我介紹「我是台灣來」的宣教士,回到故鄉卻面對著同胞的剽悍批鬥,非得表態到底是本省的,還是外省的;究竟算台灣的,還是中國的。

  他全然呆滯。

  他神情空洞、木然,與身後龐大的激狂形成對比。

  前一張作品,是有淚而強忍不流;這一張作品,是有淚卻不知該怎麼流。

  郎格非用一個畫面,就說盡了千言萬語。強烈的訊息,濃縮在一小方黑白天地裡。

  麗心怔仲無神,覺得自己空空的。

  他真的好強,太強了,是她教過的兒童主日學畢生中最強的一個。小小的啟發,一點點的交流,就可以引爆出這麼巨大驚人的反應。

  別人舉一反三,他舉一反萬。別人觸類旁通,他觸類全通,一舉站上世界頂端。

  報上刊載著轉自法新社的新聞譯稿,以及他和子瑜一同面對各方祝賀的照片。他淡漠表示:將回台與親友分享這份榮耀,同時完成婚事,免得他的小孩沒名分。

  麗心像被這些字句吸走了靈魂,呆滯,常常一個人拿著剪報枯坐著,一整天動也不動。

  他好像只是某個她認識的人,而不是曾和她親暱到靈魂都融在一塊的情人。

  他和她之間談過什麼感情嗎?好像沒有。有任何承諾嗎?好像沒有。對彼此有什麼格外的付出嗎?好像沒有。在彼此的心目中有什麼獨特的地位嗎?好像沒有。

  又好像有。因為有得太多太多了,塞得滿滿的,反而感覺起來像沒有。

  就算有,也似乎只是她單方面的有。

  「聽說您這半年多來都待在英國,是在進行新的專題攝影工作嗎?」

  「我仍在繼續進行『歸鄉』的系列,只不過把鏡頭拉到一百多年前最熱心宣教工作的英國,拍攝這個日不落國的日落。」

  他的話語和他的畫面一樣,銳利,性格強烈。

  電視中的他,正在美國有線電視訪談節目中與冷艷主持人對話;電視外的她,正在台北小吃店捧著一碗四十元的搾菜肉絲面呆呆瞻仰。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構想?」

  「曾是差派宣教士到全世界的大國,這些年來基督徒人口卻在英國本土銳減,教堂淪為觀光景點,週日公休。如果照近幾十年的統計數據推測,英國將會在二○二二年變成定義上的回教國家。因為信仰人口的比例,回教徒高過了基督徒,屆時倫敦將成為歐洲的回教重鎮。我想在我有生之年,記錄下這關鍵性的歷史轉折。」

  「聽得出來你對此相當興奮。」主持人艷然莞爾。

  「當然。一四五三年的時候,就因為基督徒失守,使得原本敬拜基督的君士坦丁堡,改名變成敬拜阿拉的伊斯坦堡,直到今天。那段歷史我來不及參與,現在另一個關鍵即將來臨,我說什麼也不會錯過。」

  剛稜的臉龐因這微笑,霎時綻放懾人的俊美光彩。

  「你是因為從小就在教會,所以對這個議題格外投入?」

  「不。」他垂眸沉寂半晌,斟酌中別具魅力。「一直以來我都處在相當功利的大環境,人們也多半只關心跟自己有關的事。美伊開戰,那是他們的事。北韓的核武問題和北韓人民連年的饑荒,那也是他們的事。越南的外籍醫師疾呼有不尋常的病症出現,那也是他們的事。直這疾病變成席捲全亞洲的SARS風暴,跟自己有切身關聯了,才趕快費心留意。我過去也是那樣的人,只想到自己,眼睛也只看得到自己,那就是我的格局。」

  「相當窄小的架框。」

  他一勾嘴角。「而且窄小到就算我跳出去了,也是一片茫然,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裡去。直到在盲目追尋中碰到了一個轉機--」

  她不想再聽,擱下才吃沒兩口的搾菜肉絲面,結帳離去。

  他和她已經是天壤之別,就別再讓她聽見他們曾有的關聯。那會又讓她產生無謂的期望,幻想他們之間的可能性。

  她拒絕和任何有老婆孩子的男人有所牽絆,即使是他也不例外。

  週遭的好友們處境也頗難堪。大家都知道郎格非和她是一對,不料他衣錦還鄉時,竟帶來兩份大禮:快出世的孩子和快進門的妻子。麗心該置於何地?

  但她很奇怪地,反應出奇的淡,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他和她之間也沒什麼。以前那個一點點小事就會拚命鑽牛角尖的小人兒,像是突然消失了,變成人群中靜靜的、淡淡的一抹影子,幾乎讓人感覺不到她的存在。

  由於郎格非的聲名大噪,以及台灣媒體的一窩蜂窮追猛打,他返國後決定暫時不進教會,省得造成大家的困擾,等這陣熟潮過去了再說。

  這樣也好,她可以完全和他保持距離。她也早就不用手機,既省錢,又清靜。

  他有他的燦爛人生,她也有她的平淡日子,各自起頭。

  「最近這幾個月還適應嗎?」總經理大人召她入朝覲見,親臨問政。

  她乖乖站在總經理個人辦公室的大沙發前,鄭重點頭。

  他之所以會在沙發座召見她,是因為他辦公桌上的書已經堆積如山。坐在那裡,他根本看不見薛麗心這小不點。

  「你現在手上的稿子還剩哪些?」

  她盡量慢慢講,但還是不到十秒就講完了,顯然手上沒什麼東西在忙,閒得很。

  「果然。」總經理大人這一歎,歎得她心驚膽跳。

  他該不會想裁掉她這種涼快的冗員吧?

  「總經理,請恢復我原來的行政事務!」她急道。「我--」

  「我特地找個行政助理來,就是要幫你卸掉那些雜務。你還想回頭當小妹?」

  她被低斥得不敢抬頭,只能默默絞手指。

  「我不需要特地雇你來做行政工作。」

  萬噸冰磚頓時砸到她頭上。腦中的唯一想法就是:完了。才調整好心情,要開始一個人的奮進生活,現在卻連奮進的工作也沒了。她該怎麼辦……

  只能回家靠人養嗎?

  她已經無路可走了。她也沒有其它的專長,接下來只能去工廠當女工嗎?她這些年的努力究竟是在做什麼?

  「你是做編輯的料。」

  她仍在先前的恐慌中,根本聽不見總經理大人的輕吟。

  「我之前就懷疑你的工作分配有問題,現在把行政雜務一挪開,你果然沒多少編輯工作在手上。」

  什麼?他講來講去到底在講什麼?

  「等總編她跳槽以後,我才能重新整頓你的職務--」驀地,他淡然抬眼,竟看到她一副嚇壞的呆相。他沉寂半晌,沒力地感慨。

  算了,沒必要跟她講前任總編是怎麼濫用職權,把行政事務全丟至她身上,壓得她沒有餘地去發揮編輯才華。她只適合弄書,不適合玩這些人事傾軋。

  「好吧,我直接問你一句。」他嚴峻瞪筧。「總編去年跳槽前和你在餐廳談的那些話,是你真正的想法嗎?」

  她聽不太懂。總經理是哲學、社會學雙碩士出身,講的人話難免複雜……

  「她去年離職前,不是找過你去餐廳長談嗎?她問你做一出復活節兒童劇的腳本要多少錢,你卻哇啦哇啦地拿巴哈來說她。」

  她失聲驚叫,連忙捂口。總經理為什麼會知道?

  「你們座位的花壇後面那一區,是我午休讀書的秘密基地。」天曉得他竟在秘密基地裡聽見大秘密。「那裡是我的老位子,建議你沒事不要跟人晃到那裡談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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