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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何弦    


  一直隱身於彼端的程潮生不是滋味兒的目睹一切,心中不住質疑:為什麼小弟偏生就能得到她如沐春風的對待?這一副相談甚歡的景象讓人看了,有著說不出的礙眼!

  潮生按捺微惱的情緒,又望向雲瑛、然生的方向,就見她不知道何時已卓然立於扶疏梧桐間——

  風吹拂過她的發、她的臉龐、她的衣袖……只見雲瑛微仰秀臉,片片梧桐落葉將她圈擁在一重重的漩渦中,形成絕美的景致!

  潮生的眼瞳深深定在雲瑛一身的風華,眸光散發從未曾有的情傷,連他都沒能自覺。

  莫道不銷魂,人比黃花瘦——此時滑過潮生心臆,是這麼兩句,他依循思路找到了典故——

  李易安的「醉花陰」。

  「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潮生低喃了一次又一次,一字一句,匯流成一股淡淡柔柔的情緒,悄悄落籍在潮生心坎。

  第七章

  潮生伏案整理各府道遞呈上來的卷宗,陡然,發現一封壓在卷宗底下的信件。瞧信封上的筆跡,一手端嚴的楷書,應是大哥的來信吧。

  急急拆閱,果確是大哥所寄。潮生每讀完一字,心中的憂慮亦隨之遞減,終至閱畢,他輕吁口氣。

  放下信箋,不意望向灼灼燭光,他想起了芊茴,又想到大哥,不自覺又想起他名義上的妻子雲瑛。

  雲瑛的廂房並不似往常亮著淡淡暈光,因為昨兒個她同娘親、小夜三人上蟠香寺禮佛去了。她還是不太見他,與然生相處卻不然,甚至,府中浮動著一些流言,渲染關於雲瑛與然生的曖昧,而這些流言卻似乎沒半點避諱的入了他的耳,他無心對雲瑛興師問罪,又不願懷疑然生,可是心口總像塞團棉絮般,悶得酸,悶得澀,

  潮生推門而出,眼光迷茫的對上雲瑛所居的香藕齋。他沿著迴廊,踽踽慢步的走進香藕齋。香藕齋自撥子雲瑛後,他便少來,外堂還上過幾次,而這內院,卻不曾踏足。

  潮生猶豫再三,終是輕輕一推,踏入了雲瑛的居室。

  他點了盞燈,舉目環視房中迥異的擺設,不禁訝然。

  本來娘親預備的錦茵繡褥、華貴擺設,全都無用武之地!多寶奩上的諸多琥珀、琉璃、珊瑚配製的飾物,都換成了書卷,妝台上只見幾枝簡單的骨釵、玉簪隨意置放著。

  而牆上螺鈿精鏤的壁飾,換上一幅宋夏圭的「山水十二景」,他不禁倒抽口氣,仔細觀之,才發現是臨摹之作。畫末有一方小小朱印,烙著「佩瑤」二字。「牡丹富貴」給換上一幅娟媚若王獻之筆意的行書「歸去來兮辭」,文末則是以「落瑛」為款。

  再來就是一張青石書案,錯落著筆架子、書冊……等等。本來的官家富貴景像一掃而空。

  潮生掌燈,逾越畫屏,跨入雲瑛的居室內堂,不自禁的一屁股坐在雲瑛的床榻上,心思卻飄遠了。不知怎地,他突然著魔般的想著雲瑛的一切。

  頭一仰,他枕借屬於雲瑛的枕,淡淡細細的幽香,鑽入他的鼻息。

  他知曉這幽幽清香的氣息,是雲瑛寤寐所殘留的餘韻,他不想起身,不願復擁淒清的空氣。

  夜半,一陣冷風襲體,潮生起身欲關上窗門,不意發現好像有人在外。

  是誰?

  他不禁好奇,尋著{z聲息找去,意外的發現一個人——雲瑛?!

  他見她不知在燒什麼東西,開口詢問:

  「你在燒什麼?」

  雲瑛抬起臉,一雙眼深深的斂著,幽幽道來:

  「我在燒什麼對你而言也不重要,你問個什麼啊。」

  潮生一個箭步上前,突地攢緊她手。

  「你為什麼……不像你了?」

  「我不懂你說什麼,我就是我啊。」

  他不要她這般冷漠,好像他們只是陌路人般的生分。

  潮生急切的搶過剩餘未火化的一疊物事,這才看明白了。那是一箋箋的詩篇,彷彿遠古的絕響。

  「為什麼要燒這些?」

  雲瑛水靈美眸淡淡掃掠他一眼,扯抹輕笑。

  「為什麼?我也不知道。」

  潮生覺得她好空洞,那恍若不存的氣質,令他猛然想將她握在手中,才能確定她是否真切的立在面前。

  他探手欲持她纖纖素手,不料,她比他閃得更快。

  待他再抬眼看她,他們已分處小徑的這頭與那頭!

  「雲瑛,雲瑛,雲……」

  潮生猛地驚醒。是夢!他摀住唇,想起自己在醒來的瞬間口中喊的是誰的名。

  是……雲瑛。

  *  *  *

  隆冬十二月,江南第一場雪翩翩翻飛。

  雲瑛怎麼都沒想到何以會弄得自己一身腥,彷彿與自身原先所冀求的漸行漸遠。她怎麼不明白橫亙在兩人之間的齟齬於時日消磨中有著改變,雖是那般的幽微,但是,它是存在的!

  立於一名曰「踏雪尋梅」的優雅庭閣前,雲瑛望著未大明的天際,怡然一笑,轉身入庭。她麻利的升個火,在煮水的同時,放烹茗的器具與揀選茶葉。

  此處位於一大片梅林中,放眼看去,似一片無盡處的梅林雪海!這幽境,早在昨兒個她便探查過了,至今仍難忘乍到此地的震懾——源於這滿山塢的清冷氣韻,及淡淡懸浮的蘊借寒香。

  眼光調寄庭外,梅枝閃爍耀目光采,天已透亮,只見晶亮霜雪覆於梅樹傲骨,一時之間,雲瑛心緒盈滿喜樂,因這白色一片的香雪海。

  躍出庭外,雲瑛隨手撿起地面的一枝梅枝,輕巧上躍,梅枝揮舞,拂下紛紛梅雪。枝頭沉雪彷彿落英翩然,形成一副瑞雪降臨的景致。

  她像個頑皮的孩子,捧著青花瓷甕接著降落梅梢的雪花。好一會兒,如願的收集滿滿一罐的晶瑩雪。

  她仔細將甕口實實密封,好為髑存。融梅上的沉雪經由封觸,歷年越久,越發甘美。

  南宋文人辛棄疾有詩云:細雪茶經煮香雪。所謂香雪云云,指的便是梅花上的積雪;再加上蟠香寺的梅塢,素有「香雪海」的美名,所以此處的沉雪自非他處可比擬。

  雲瑛合上眼睫,迎和颯寒疾風,領受這何其廣卻又何其渺小的天地。

  寬闊似迢迢無盡處的翰海,卻又微渺若三千世界的一角,涵容了一切——有山、有水、有人間、有……煙火情緣。

  雲瑛在雪地劃過一道漣漪,款擺如一片飄零花,獨舞宇宙之間。她恣意縱情的揮舞衫袖,捲起陣陣梅花拂雪亂,旋轉旋轉,強烈的暈眩,抽離了一切。

  她彷彿看見了另一個自己一顆不能規範軌跡的流星。

  去吧,去吧,再沒有牽繫,再沒有羈絆,只欲乘風而去。

  兩個箭步外的一株梅樹後,隱約可見一人影,一個玄色身形似生根般的文風不動。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氣,又巧合的與她獨處同個時空中,他不能自己的傾醉於她舉手投足間揮霍流洩的光華。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神女,又非心熱情切的人間女兒,而是他未曾聞過的生命落款——清暢悠揚的迦陵綸音。

  雲瑛任性的以足為筆,圈繪出一朵又一朵娉婷菡萏,俯瞰自己的傑作,她笑了,笑得自在暢意、肆無忌憚。因陡然止步,一個不穩,她俯身醉臥雪地,以掌覆臉。好久沒那麼放鬆了!

  透過細細指縫,絲絲冬陽篩過梅影,揭開手,眼簾倒映著一張含笑的俊臉。

  「你在做什麼啊?雲姐,躺在冷冰冰的雪地上很有趣嗎?」

  雲瑛見是程然生,開心的怡然微笑。

  「幫個忙,扶我一把吧。」

  然生欣然從命,拉著她手一把站起。

  雲瑛拍了拍身上的雪,滿眼狐疑的瞅著他直瞧。

  「我說你這富貴閒人怎麼會在這兒?」

  「誰要我一回府便想同姐姐你挑燈夜話,不見你在府,那我自是一刻也待不住啦!這一處一處尋啊覓的,總算得見雲姐。」

  雲瑛一臉不信。「你啊,說話總喜歡多幾分虛頭。」

  「不假不假……我豈敢有假呢。」然生俊眸轉啊轉。

  「哦,是嗎?真若子期所說,你怎麼出現得真是時候啊?」

  「念及雲姐,興之所至,便步及此,想來是咱們心有靈犀。」

  「就不知道這擔心是否由衷?」雲瑛說來似笑非笑。

  然生爽朗一笑。「再真不過了!否則豈能讓我在這浩瀚的香雪海中找到你呢。」

  雲瑛唇邊一抹輕笑,秋波流慧的直瞅著然生,揶揄道:

  「你是尋了……可為什麼不爽快現身相見呢?偏生躲在一旁偷瞧。」

  「就怕擾了姐姐的好興致。」

  「哼,言不盡意,最壞的傢伙才這樣。」雲瑛睨他一眼,口角笑意難掩。

  然生深深一揖,語帶恭謹的道:

  「小弟只有恭敬不如從命嘍!」一面說,一面順著餘光,往身後兩箭步的一株梅樹偷覷,然生悶笑在心。就不信「他」置若罔聞!

  待再回神轉顧雲瑛,只見她正取過堡熟的水,意態自得的注水於壺中。她不輕忽每一個環節,但於謹慎外,還有分行雲流水的瀟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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