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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漱玉    


  「我來,是來笑你笨的。莊主,你為何苦苦執著多年,定要種植曇花?」

  刻意想轉移話題,可就是湊巧,不偏不倚敲中了他心中深埋的隱痛。

  「我種曇花是為了贖罪、為了心安,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除了福叔、福嬸和敬天夫妻,我從未對他人道過,曇英,你……願意聽嗎?」

  「願意,我當然願意。」杜曇英毫不猶豫,立即點了頭。

  他心底藏的往事願意對她這個外人道,表示不只把她當作朋友,更代表了一份完全的信任。

  「好,那……我們先到佛堂去。」

  ***

  穿過碎石小徑和層層翠綠竹蔭,站在清幽肅靜的佛堂前,杜曇英不免又想到江天衡清醒的那日,憑著薄弱的意識,拖著暴弱的身子來到佛前,只為了贖罪。

  贖罪啊!思緒至此又硬生生打住,她的心狠狠被社疼了

  江天衡站在觀音娘娘前,怔忡著,似是若有所患,好半晌,徐徐長歎。杜曇英站在他身後,聽見他的歎息,心頭的愧疚跟不捨愈是深重。

  「碧心山莊,以我娘親之名所建,至今已近四十載,存放了江家三代數十年釀酒的心血精華;此地除了外祖父母、我娘和我之外,無其他人知道。我的本家姓葉,六年前娘親辭世,我正式與本家決裂,改從母姓,離家至翠峰隱遁。多虧這處秘密基業,我才能在離家之後有一處久長的安身立命之所。這兒處處有我娘親的氣息啊……」

  提起親娘,便是歎息,墨黑的眼底浮現了深切的悲傷。杜曇英也感染了他思親的哀痛,眼眶不禁一紅。

  江葉兩家皆以釀酒造酒起家,歷代交好產成世交。至江天衡外祖父這代肛家依舊著重於本業未動卅家逐漸轉移重心至經商。商業結合技術,努力加上用心,短短數年,江葉兩家之合作順利在江南闖下一片天。

  事業有成,子息卻單薄,江家獨生一女,葉家單有一子。江家千金碧心被保護得極好,出生後未久便一直住在翠峰,不染紅塵;成長過程,聽聞許多世交之子葉家少爺的事,不覺心中對其生了好奇和愛慕。年過十六,離翠峰,返回江家,一次偶遇,讓江碧心對葉家大少留下深刻印象,自此芳心暗許。

  惜天有不測在一次官家貢酒供應權的競爭,葉家遭人設計,以為勝券在握,採購大量釀酒,誰知未了卻是落敗,以致資金無法周轉,幾要破產。

  世交蒙難,素來交好的江家釀酒自是葉家積極求援的對象。

  幫助葉家,江家義不容辭,江父疼愛女兒,便以「迎親」為伸援條件,欲求個兩全其美。葉父欣然允諾,定下親事,卻不知葉家少爺早有意中人,陰錯陽差,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終於釀成狀後長達二十餘年的悲劇……

  心頭的苦積壓太久,如今身旁有了個貼心的可人兒,江天衡鬆懈心防,將重重往事—一傾訴。他爹是多情,亦是薄情,待二娘朱少玲始終一往情深,多年不改;對他娘和他這個親生子卻是薄情寡義,宛若毫無血緣關係的陌生人。如此天壤之別的待遇,教他如何不怨恨?

  多年的積怨傾洩而出,蟄伏在擰握的掌心裡,一舉一拳忿怒地擊向石柱。力道過大,拳頭早已破皮滲血,杜曇英被他突然的舉動嚇著了,趕忙奔上前,使勁拉住江天衡的手,阻止的同時不忘柔聲安慰。

  「強搞的瓜不甜,強求的婚難圓,就算情是注定,亦是枉然!不要恨了,莊主,把你心頭的苦全說給曇英聽,說完,我陪你一起把這些惱人的事全給拋到天邊遠去。經歷這場大劫,是老天要你重生,你就該拋卻過去,不要再讓那些舊時雲煙礙著了你的心啊!」

  她溫柔的勸慰,像雨後清涼的溪流滑過他的心坎,平息胸口高漲的怨恨。他就這麼任她勸著,好半晌,心情漸趨平靜,不再忿怒。

  「過去的傷痛太多太重,就算說出,也不是一時半刻就能化消的。」

  「可說了總比悶著好,說出口,心頭舒坦些,久而久之,總會有解開的一天。紅塵俗世,紛紛擾擾,誰無痛苦?誰無傷心?人活著就是為自己,太拘泥於已經消逝的過去,只會誤了自己。你該往前看的,莊主。」

  見他已讓她勸下了,不再生氣衝動,做那些傷害自己的傻舉動,杜曇英驚惶的心總算放下,她口裡繼續安慰著,小手拿出置於腰間的手絹,對折撕開,幫他拭去血跡,簡單先包紮傷口。

  「一樣是女人,曇英,為什麼你就這麼溫柔、與眾不同?」而他,又這麼遲才遇見她……

  「別把我想得太好,我只是個平凡又不起眼的女人,還當了六年的啞巴,要不是五月十五那天,為了阻止你.一時衝動竟開了口,我到現在也還是啞巴一個,說來這都要感謝莊主呵!」

  只是不經意隨口說的話,語畢,杜曇英才驚覺自己失了言,哪壺不開提哪壺,她為啥該死地碰觸了五月十五這個禁忌!

  「五月十五……」聽聞這個刻骨銘心卻也椎心刺骨的日子,江天衡臉色頓時刷白,失了血色,身子一倡,整個人彷彿墮入千里斷崖般跌個粉碎,再也無法動彈。

  怔怔和江天衡相對,雖然他的雙眼依舊蒙著白布,可杜曇英卻清清楚楚看透了掩藏在白布之下那雙哀傷的眼眸,她無法控制自己,傷心的淚水,一串串,悄然滑落……

  許久許久,她才聽見回神的江天衡充滿歉疚的歎息。

  「那一天……是我這一生最悔恨的日子。因為一個女人的私心作祟,最後害了我、我娘,還有一名無辜的陌生姑娘。自始至終,我都不知她的名姓,尋覓多年亦無所獲,更不知她如今身在何方?是生,還是死?」

  沉痛哀傷的自責,深深重擊了杜曇英的心,她纖秀的身子顫抖著,用盡全身力氣才逼自己把即將潰堤的眼淚給吞了回去。

  那人是她!如今正好好站在他的眼前!

  她才欠他一句道歉,可……一想到說出之後可能會遭致他的憎惡討厭,她就怎麼也說不出口了!早已心繫於他,她寧可當個怯懦的膽小鬼,陪在他身邊,過一天,是一天;陪一天,算一天,直到他眼傷痊癒,完全康復的那天為止。

  「不管如今她身在何方,這些年你時時刻刻無不懷著愧疚之心,在佛前仟悔過,也費盡心思尋過。那姑娘若有知,定會不計較,真心原諒你的。」這千真萬確是她想對他說的話。

  「不,曇英,你錯了!你不明白我所犯下的是多麼可惡的錯!我毀了一個無辜女子的清白……清白啊!這一切都是該死的葉敏秀使計,害慘了我、我娘和那位姑娘……」提起葉敏秀,江天衡神色變得冷厲狠絕,和往日的冰冷淡漠、近日的溫文帶笑全然判若兩人。

  深深吸一口氣,江天衡對杜曇英道出那年五月十五所發生之事……

  「那日我在鳳鳴找了好久,可就是找不到人。失望離去,回到家才知我娘也在同一日辭世,我來不及見她最後一面。處理好我娘的後事,我曾再去武峰,卻發現鳳鳴村已毀於一場地震中,那位姑娘也就此失了蹤跡。不知她後來是否有受到任何責備為難?她的腹裡有沒有孕育過一個小生命?如今她是否已嫁做人婦?若有,她的夫君疼愛她嗎?這些……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無時無刻不想知道,卻怎麼也求不得答案的。她像曇花一現,天明就失了蹤影,只留下我欠她的一份情,不知窮盡此生,可否尋到她、還得清?」

  報復本家的事,已近尾聲,如今心頭唯一的遺憾就只剩下那位不知名的曇花姑娘了。

  語畢,往事盡付風中,他的心頭舒坦不少,她的一顆心卻是早已沉到底,整個人被滿滿愧疚的浪潮所淹沒,那份歉意隨著真相的揭曉更形深重了。

  知了前因過往,她才知原來這些年他心中所受的折磨痛楚,比她想像的還要痛上千百倍不止!

  天衡說他對不起她,可……她,更對不起他!

  她該怎麼對他說抱歉?她該怎麼面對他?那句該說的「對不起」如利刺便在喉頭,她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嗚……」傷心、抱歉、愧疚種種情緒交雜而來,杜曇英再也承受不住,小手蒙住臉,放聲哭泣。

  「曇英,你……你別哭啊!剛剛你不是還安慰我,要我寬心,忘記過去,人總是要往前看的嗎?」

  他這個當事人一副雲淡風清,反倒是原來想安慰他的人哭得像個淚人兒,怎麼勸,她的淚就是掉個不停,看著看著,江天衡忍不住笑了。

  「哈哈……」

  「嗚……嗚……」心疼他,杜曇英哭得滿臉通紅,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一發不可收拾的淚水,在聽見他清朗輕鬆的笑聲之後,總算止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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