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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殷曉瓊    


  沒辦法,她只有彎身脫去高跟鞋,當她用高中暑假當送報生所學來的「投報」技巧準確無誤地把高跟鞋投入車窗時,就像報紙偶爾會失誤地砸到人家院子裡的狗而爆出一串刺耳的吠叫聲一樣,這一次,她聽到了石蒼輝的哀嚎聲。

  「啊,對不起、對不起……」

  她的頭從敞開的車門邊冒出來,滿臉歉意。

  「唔,好痛……」他捂著後腦勺,忍著劇痛,說出那個三違背良心的字:「沒關係……」

  唉,這個可憐蟲一定是被鞋跟咂中了。「真的沒關係?」她關心地問。

  「嗯。下次要丟東西前,麻煩先提醒一下,或許我們還可以玩個躲避球遊戲的新版……」他仍搓揉著後腦勺,等著頭頂上方的星星消失。

  她機靈地接了下去。「躲避鞋』?」

  「沒錯。」

  「我保證下次絕對不會如此襲擊你。」她開玩笑地說,邊把另一隻鞋擱在座位下,然後,她一手抓住門邊的鐵條,一腳高高踩上門底的踏板,但是窄裙繃得她的雙腿無法自由伸展,於是她只好把窄裙往上撩,露出一截潔白的大腿。

  他瞥了一眼,心跳倏地加劇,但他連忙別過臉,不讓自己的目光停遛在那雙撩人的腿上。

  但即使窄裙已往上撩了五公分,仍然沒有使情況好轉,她的裙子還是太緊,所以無法邁開腿爬上車座。

  「女人就是愛虛榮。」她幽了自己一默,開始把裙擺向上拉。「我穿這件裙子是因為我想好看一點,但是聰明的人就會穿長褲。」

  石蒼輝的喉嚨梗住,視線再也無法從她愈露愈多的大腿移開。就在她再拉高一寸他就受不了的念頭才閃過腦際進,下一秒鐘他的手已經閃過來扣住她的腰,一把將她舉至座位。

  她驚叫一聲,本能地抓住他的上臂撐住身體。

  「沈小姐,請別再撩起裙子,除非你想考驗我的意志力。」他咕噥地說。

  她仍然抓著他的上臂,感覺到他臂上的熱氣,鋼鐵般的肌肉鼓脹在她的手指下。她的心不禁為之一顫。

  「抱歉,我不是有意……我是說,我沒想到——」

  「我知道,沒關係。」他自作聰明的搶白道,低頭看她的腿,裙子仍然半撩在大腿上,他的手竟不自覺地握緊她的纖腰,然後才依依不任地鬆開。

  沒關係個鬼!他全身的肌肉都已繃得緊緊的,為自己反射性的「動作」懊悔不已。

  「呃,石先生,我想你可能誤會我的意思了。」她則為自己方才未說完的話耿耿於懷。

  「哦?」他揚眉看了她一眼。

  「嗯,我剛才的意思是一我沒想到南部男人的意志力競如此薄弱。」

  石蒼輝微微一笑,「沈小姐,台北來的女生都像你一樣伶牙俐齒嗎?」簡直令人招架不住。

  「你說呢?」哈!這下好玩了,看到他那張嚴肅的臉,她就忍不住想逗逗他。

  「你肚子餓了嗎?」他的國語帶有明顯的山地腔,仍是一本正經。

  「不餓。謝謝。」想到要和這樣的一個陌生而粗獷的大男人共處,她好奇得連食慾都沒了。「對了,從這裡到你住的地方還有多遠?」

  「八十公里,大約兩個半小時車程。」

  「那來回要開五個小時呢,真是麻煩你了。」

  「不會啦,反正難得下山一趟,可以順便辦點事。」轉個彎,他的發財車已經爬上蜿蜒的山路,山風迎面撲來,帶著凜冽的寒意。

  看著石蒼輝專心開車的側臉,她愈發覺得那是一張純粹男性的臉,線條剛硬的輪廓在黝黑的膚色上散發一股豐沛的原始的生命力,因長期耕作而強健的肌肉則表現出他和土地的親密關係,而那雙迥異於平地人的深邃、晶亮的黑眸裡,閃著一抹讓人難以抗拒的靈澈光彩,仿若是生自蒼翠山林的純淨之泉……

  終於,她忍不住開口問道:「你可是鄒族人?」

  他朝她微微一笑。「怎麼,是我的山地腔國語洩漏了我的身份,還是我和長相?」

  「都有。」這是她第一次看見他笑,而且,意外的是那樣粗獷的大男人竟然有小孩般的純真笑面。

  「不過,你只猜對一半。」

  「你是指——」

  「漢鄒混血。我媽媽是平地人。」

  「真的呀?你是我第一個認識的漢鄒混血兒呢!」雖然早已猜到幾分,絳雪的語氣中仍有掩不住的驚奇。

  「不過,因為我的長相遺傳爸爸,又在山上長大,所以和一般族人並沒有兩樣——」講到這裡,他頓了頓,不得不想起弱勢族群面對漢族優勢權威時所產生的文化差異,甚至是種族歧視的問題。

  「怎麼了?」面對他突然止住話題,她頗感不解。

  「你——會不會有上當的感覺?」

  「上當?為什麼?」她更不解了。

  「因為徵婚的對象居然是個山地人。」他突然想起第二個應徵者邱愛月——那個保母——在知道他是「番仔」之後,連忙表示不想做進一步交往。

  「原住民也是人啊!而且我覺得種族區分是天底下最愚蠢的事。」她說。

  他不覺又看了她一眼,只覺得她和他以前所知道的城市女人不大一樣。「很高興你有這種想法。要是每個人都能像你這樣,族人就不會在平地受欺負、受剝削了。」

  隨著海拔遞升,山霧也愈來愈濃,而絳雪只覺得昏沉沉的,胃部一陣翻擾,整個人彷彿是踩在大浪裡。

  「對了,七年前我曾參加過鄒族的豐年祭,印象還很深刻呢!」她打起精神說話,試著把自己拉出暈車的惡夢。

  「明年也有啊!二月十五日在特富野,歡迎你再來,到時候我可以教你喝『瑪亞士比』(Mayagvi)祭典歌……」

  他要說他們坐在一起參加許多個豐祭,但是常識阻止了他。他甚至連這次祭典都不能參與——她不會是他選為妻子的女人。

  「一定要教我唱哦……呃——」說著,她忍不住打個嗝,噁心感愈加愈劇烈。

  「沈小姐,你——」

  未等他說完,她已集中力氣喊出四個字:「靠邊停車!」

  沈絳雪忙不迭地打開車門,只想「一吐為快」。踩出車門後,她腳步一滑,踉踉蹌蹌跌坐在草地上,竟然就吐起來了。

  「哇一」半晌,把胃裡的食物掏盡之後,她深深呼出一口氣。

  「好點了沒?」蒼輝蹲在她身旁,細心地遞上一小疊衛生紙。

  她低頭接過衛生紙,不敢迎視他的目光——天啊!太糗了!

  到底沈絳雪也是一個優雅、有教養的都會女性,竟在一個初次見面的人面前如此失態,真是太丟臉了,當下,她恨不得跳崖而死。

  她邊擦嘴邊說:「這山路簡直比九彎十八拐還可怕——哈啾!」一個噴嚏打出來,她才意識到山上的低溫。

  「很冷吧?」說著他已脫下夾克,披在她身上。

  「謝謝。」低頭拉緊夾克衣領時,她赫然發現自己的雙腿呈「人」字狀往兩邊直直叉開,毫無形象可言;她的臉霎時一陣火熱,連忙把腿併攏——該死!為什麼老在石蒼輝面前出醜呢?

  他忍不住笑開來,想起她那大刺刺丟高跟鞋的姿勢和方纔的坐姿。「其實,有時候很像族裡的女孩呢!」

  叭——

  喇叭聲突然自他們身後傳來。不一會兒,一聖相貌酷似的男女已跳出發財車,正笑吟吟地迎向他們。

  「蒼輝,又換新人啦?」方盟一手搭上蒼輝的肩,笑著調侃他。

  蒼輝一陣苦笑。「沒辦法嘍!前面兩個都無疾而終嘛!」

  方盟仔細看了坐在草地上的絳雪一眼,又轉向蒼輝,隨即慎重地閉上眼睛。

  方盟的妹妹方薇在一旁格格笑個不停,絳雪和蒼輝則一臉茫然地看著他們。

  十秒鐘後,蒼輝忍不住輕推了方盟一把。「要睡覺回家去睡啦!你當心著涼了你……」

  「噓,別吵,你注意聽——」方盟的聲音輕得像風,如細絲般在空中飄移。

  空氣中除了風聲、樹葉的沙沙聲、嘟嘟的鳥鳴和遠方山道細小的車聲外,再也聽不出其他聲音。

  「是華雀,聲音宏亮的華雀。」方盟繼續說,語氣中佈滿神秘之情。

  蒼輝這才恍然大悟。「你在作『鳥占』?」他想起華雀是鄒族占卜的神鳥。

  「嗯,鳥聲愉快有節奏者為吉——我預見這個女子,」他指著草地上的絳雪,嚴肅地說:「將會成為你的妻子。」

  「是嗎?」絳雪杏眼圓睜,頗覺不可思議。

  一旁的方薇早巳抑不住隱忍多時的笑意,轟然笑開來。「哈哈哈……你們……你們別被我哥騙了啦……」

  蒼輝夢初醒,狠狠瞪著方盟。「好哇!你竟拿我開玩笑,看我今天不好好修理你一番才怪!」說著他已舉起手臂掄向方盟。

  方盟敏捷地躲到絳雪身後,大叫:「姑娘救命啊!」

  絳雪看著兩個大男人還像小孩般玩耍,心情不覺隨著他們的兜轉而昂揚起來,潛藏在內心深處的童心彷彿再次被喚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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