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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安琦    


  是他嗎?並不知道他也擁有制玉的本事,因為沒聽他提起。

  跨過腳下一彎從工作坊瀉出的污水,她如履記憶他行至屋旁。以前,她也常在夜裡替勞事中的爹送果腹消夜的。

  偎上門邊,她看見鳳玉坐在一部砂輪機前,側對著門,正對著機械添加水及解玉砂,而一塊通體潤白的玉胎把持在他熟練的手中,來回穿梭機械,且一回比一回褪去樸實外表,愈見晶亮。

  他的確會,且技巧極度高明,由他行雲流水的動作可知。不知怎地,她並不太意外,就好像這她早就知曉。

  昔日的記憶開始回籠,眨眨朦朧的眼,她偏開視線,慢慢注意坊內的陳設,當她望住那部置於屋中的老舊砂輪機,和屋角擺著一大一小的泥燒缸時,她有的是一股如同重遊故居的溫馨,而當她的目光飄向一旁桌上安放著的鉗子、管鑽、桯鑽等琢玉工具時,她也只是感觸良多,可當她瞧進鳳玉身後一塊小几上的某些物品時,卻不得不愕然。

  那是?瞠大眼眸,心頭彷彿被什麼撞擊,狂抽一下。因為那小几上,披掛著的是一塊以棉布裁成的手巾,巾角上繡著一朵鮮活的山茶,山茶的粉絳早褪了色,且上頭還染了一層污黃的汗漬。

  為何……為何這裡會有這東西?那手巾是她特地替年邁的爹縫製的,布還是她向市集裡賣布的大嬸挑來,當時她爹還笑她不會取樣,居然送個大男人這麼樣一條秀氣的手巾,更嚷著不用。

  可這手巾,於今也該伴著他爹長眠地下了呀!

  赫然,虛弱的她身子一顛,差點昏去,只是事情未釐清,她怎可倒下?抓著門框,她睇向正琢玉的人,想釐清疑問,然而就在她抬眼之際--

  「赫!」她又是倒抽口氣,手掩住口,兩眼更在瞬間水蒙。

  此刻,她望住的已不單單是鳳玉的身影,而是兩道交疊的人影,一道是鳳玉,一道是她爹,她死去兩年多的爹。搖曳的燭光中,神情專注的他們不停地做著制玉動作,倘若一人加砂,那麼另一人就倒水,假使一人將玉拋光,那麼一人就拿鑽將玉鑿孔……他們看似絲毫不受對方影響,可卻更像相輔相成,兩體卻同心。

  同心……兩體?呵不,不是,因為牆上只映出一道影子,所以他們其中一人應該是……

  天,為何她好像見過這場景,而且除了強烈的驚愕外,她的心更是克制不住地要為這場景劇痛起來。她曾因見過這場面而心痛嗎?

  在林子中,她的記憶只能說醒了一些,而現在……

  往後踉蹌半步,掩身至門的一旁,手抑著胸,閉上眼,此刻她的心跳聲如亂劈的雷,喘氣聲則如失了的的矢,咻咻地狂響。好久好久,等她吞去唾沫,睜開眼,努力平定思緒想看清眼前……

  「赫!」一聲恍若就在耳邊的抽氣聲,讓她再度亂脫了序。

  蘭舫屏住呼吸,徐緩地偏過頭一望,發現抽氣聲由另一人而來,就在她剛剛還站著的位置,已經被另一人替上,而那人也正瞪大眼珠望住坊內的景象,嘴兒微開,面容死白,就宛如前一刻的她。只是這人……

  仔細凝住身旁這人,蘭舫心頭又像被雷極般猛然一顫,因為那張浸染在室內透出的光線下的面孔,壓根就是她由自己!那唇、那眸、那髮辮、那揪在心口上的手、那猶如病榻多時的模樣,天!她和她的唯一差別,不過只是她比自己年輕一些。

  木然地盯住身旁的自己,蘭舫是一動也不敢動,直到年輕的她忽地軟腿。「啊!小心!」下意識地,她竟伸手想扶她,因為她看起來比她要虛弱太多。不過可想而知,她伸出的手只撈到一道燠熱的空氣。

  空懸著手,她只能眼睜睜看著跌坐地面的自己,毫沒顧慮地面的泥污,逕自錯愕地掙扎退去,而退了幾步之距,接著搖搖晃晃地爬起,更則像掉了魂地往屋後的樹林方向狂奔而去。

  而眺著那消失在黑暗裡的倉皇背影,蘭舫先是怔然,等她回想起那張因驚嚇而僵白的面容,心中才感受到極大的撼動。

  她渾噩地回望住迤邐著光線的門口,腳下往後緩退,而嘴裡不斷細吟:

  「不,不行,不可以,你不可以害怕,至少那時不行呀……」驀然旋過身,她捧著又開始微疼的腹肚,亦往樹林裡飛奔。

  ***

  記憶川流過她的腦海,替她帶來無數不可承受的驚駭,同時也帶來無法言喻的衝擊。

  適才的一切,就像一根堅實的合抱之木,狠狠地撞響了她沉睡已久的記憶之鐘,而現在,她終於明白,原來前幾日遇上的怪狀,竟全是她的過往呀!

  在她的幼時、她的年少歲月、她的豆蔻年華皆有著某人的參與,因為有他,所以她的生活才得以鑲嵌上喜怒哀樂,可她卻將他給遺忘了,不僅僅遺忘,而是只要有他的記憶全都消失無影!

  只是為什麼?為何她會忘記?為何她會弄丟了那些令她動容、令她哭笑的一切?

  在昏暗的樹林裡,蘭舫急奔著,卻不知道自己正追著什麼,只能循著映透銀光的小徑努力地奔,拚命地奔,莫非她……是想追回她的記憶嗎?腳步聲雜響,她的腦兒也轟亂,方纔的那個自己,跑到哪裡去了?

  等出了樹林,在溪前站定,蘭舫猶是沒追上自己的背影,她舉頭望了下已掛中天的寒月,呼吸急促到幾乎要斷去。

  「在哪裡?呼呼……在哪裡?你不該怕他的呀!即使他……他不是……」捧著因劇烈動作而越發疼痛的肚,她四下張望,心更揪成一團。

  「啊--」然而就在這時,溪的下游傳來一聲使人心慌的淒厲叫聲,叫聲在樹林中迥蕩,驚飛了許多夜鳥。蘭舫聽了,毫不多想地便往聲音來源跑去。

  足足半刻鐘裡,懷著身孕的她跑過了兩拱小丘,繞過了一道溪彎,最後她在一處落差極大的陡坡上停步。

  人呢?該不會夜裡看不見路,摔到下頭去了吧?由上頭瞧不清陡坡下的事物,於是她沿著坡旁一道粗糙的石階下行。這石階是她爹暇餘時鋪上的,腳下踏的仍舊堅固,但她心裡明白,實際上這階梯早失修,如今已是殘破。那麼,她現在是不是正履著逝去時光的軌跡呢?

  來到陡坡下,她尋著任何會動的事物,而最後真讓她尋到兩條人影,只是其一已倒地,而另外一個,則緊緊摟著她。

  因為樹影遮去了他倆大部的形影,是以蘭舫緩步趨前,而等她睇清兩人的面容,心亦跟著揪了。那躺著是她自己,而摟著她的……是鳳玉。

  「我早知道你看了會害怕,所以一直沒對你說。」鳳玉一臉憔悴,低著頭,只心痛對著昏迷的人兒說。

  恍如作第三人的蘭舫,不禁悄悄掩嘴,唯恐發出任何心痛的聲響,驚動了他們。

  靜默片刻,鳳玉又開口:「如果我不是那麼自私,妄想幫著你爹多制些失傳玉器,然後將你留在身邊,今日也不會讓你看見我的模樣,而你……也不會害怕地逃了。」臉上難掩極度的痛楚,他拂開懷中人散落在頰畔的髮絲,手指擦去她額上沾著泥,可她卻已死白如屍。

  她死了嗎?望著鳳玉懷中的她,蘭舫唯有心驚,而更在發現她身下淌了一地的殷紅後,眩然欲倒。

  原來,她是從陡坡上摔了下來,跌破腦袋。蘭舫抖顫著手,摸上自己後腦勺上那塊生不出發的舊傷。但是……如果當時她便已死去,那麼她現在又為何會站在這裡?雖她命犯空亡,一生意外不斷注定早夭,可她現在不還活生生地站在這裡?「我……」

  忍不住,她出聲,可鳳玉卻恍若未聞,眼前,他只是徐徐地低下蒼白的臉,臉廝磨著那張麗容,並低語:「於今,我只能這麼做了。」

  他想做什麼?呆裡住他,眼見他毫不猶豫地拔下她發上那支白玉鳳釵,然後以釵劃開自己的手腕肉。

  「赫!」蘭舫雖被駭著,可她卻無法合上眼。她深知那痛楚,可卻不見他皺眉。

  將汩汩流出來的血餵進懷中人兒的嘴裡。「我的氣,亦是我的魂,我的血,亦是我的魄,我將一半的氣與血渡之於你,願你能從此似個常人,遠離災噩,遠離鬼魅,遠離我……我帶去你有我的記憶,我帶去你一半的膽力,膽怯的你,將會避開一切會損及你的事物,避開邪魅,甚至……避開我,遠遠地……」他鏗鏘的餘音,和入夜風中,須臾,隨著風鑽進蘭舫無法看信的耳中。

  避開邪魅,避開他……

  「原來……呵!」淒楚一笑,蘭舫兩腿頓時無力,她軟地跌坐。原來她的命是他給的,原來她的記憶是他拿走的,原來是他帶走她一半的膽力,所以之後的她會如此膽怯,就連黑夜都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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