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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華嚴 「不糊塗?她把水越的胸口撞青了一塊還向他借傘,借去了傘還把它丟了買了一把傘賠他卻是女人用的傘,這人還夠不上天字第一號的大糊塗蟲?」 「唷,真的嗎?」他不知道我吃驚的是那竟是一把女人用的傘! 「怎麼不真?難道還有誰騙你不成?」 「你知道她是誰嗎?」 「誰知道?說寫了一張便條給水越,又賣弄玄虛不肯具名。水越說,女人惹不得,她們大多半都是……」 「都是什麼?」 「都是——『小心眼兒鬼』,他說。可是我絕對不同意他的話,譬如你,我覺得簡直是天下無雙的仙!」 我不因為他一下子又把我變成個「仙」而覺得感動,邁開大步走進寄放腳踏車的場所,把寄車號碼的小木牌交給看車的人。他跟在後面,也把牌子放在那不曾上油漆的白裡帶黑的木板桌上。 我走入這已經沒有多少輛車子停著的廣場中,找著自己那六成新的綠色女車;把手裡的書和筆記簿放入前面籐筐中。開了鎖,將車子推著出來。 出了公園門,我躍身上車,腳下一用勁,輪子滾上微斜的坡,又一飄而下;止住腳蹬,已是衝出十餘丈路的光景了。聽見背後飛輪的聲音,張若白的車子已經追到,前輪斜刺裡切過我的前輪,使我不得不放緩下來。 「想逃嗎?」他問。 「沒有這個必要。」 「那我們去喝杯咖啡怎麼樣?」 「也沒有這個必要。」 「吁!」他長長地噓了一口氣。 我不由得望了他一眼,他也正轉過臉來看我,不該遇著的眼睛又遇個正著。他一聳肩,說: 「上個星期六,平白的叫人糟蹋了三張音樂會的入場券。」 「我告訴過眉貞我不能夠去。」 「是呀,我並不是怨你。」 背後忽然聽見汽車喇叭一陣窮吼,一輛簇新大紅色的轎車,箭矢樣的飛越我們身旁。 「無聊。」張若白低罵著。 這是綽號「小老闆」的王一川同學的新車,他總看準上下課的時間在這條路上來回馳駛;遇有同學在路上,便不停地鳴著喇叭,告訴大家他的新車子來了。 「有時候我真想不通為什麼世界上有王一川這類的人。」張若白搖搖頭說,「真叫人看了就討厭,真想走近去一連踢他七八腳。你說是不是?」 「你說是不是,嗯?」看我沒答話,他又問了一聲。 「他走他的路,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各不相擾。我一心想著怎樣把自己的路走好,沒有時間和精神去討厭別人。」 「他走他的路,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他笑著說,「怪不得同學們都說你是一個哲學家,句句話都含有哲理。」 「一個天字第一號糊塗蟲話裡會有哲理?」 「別吹了,要做一個糊塗蟲你還不夠資格哩!」 「那是說我連個糊塗蟲也比不上?」 「誰說你是個糊塗蟲的?」他急得臉孔發紅,幽默感全沒了。 兩個馬路口過去,我開始轉彎,他仍舊跟隨著。這是沒得驚奇的規矩,他曾和王眉貞說,每次他送我到大門口,不知道哪年,哪月,哪日,哪時,我才會延請他到我家裡坐坐。 「淨華,我想——我想和你談談,我們到哪兒坐坐好嗎?」 「我累極了,而且……」 「明天呢?」 「你有什麼話現在告訴我好嗎?」 「後天?大後天?這個月?下個月?今年?明年?今生?來生?……」他音調艱澀得說不下去了。 這一次,我心中除去歉意還加了點別的,但那是微乎其微的,微小得無法生存。 這條我家坐落著的馬路寬闊寧靜,天色開始晦暗,但還不是亮起街燈的時候。我偷偷地望他一眼,眼鏡片後面的眼睛慘極了,弓形的嘴唇抿得鐵緊,一副傷心欲絕的模樣。 我思索了好半晌,想出一句用來打岔的話。便問道: 「近來你還是天天練習小提琴嗎?」 他點了點頭。 「努力必定成功,你在小提琴上的成就,便是一個例子。」我在學祖母的語氣。 「努力必定成功,你真的這樣相信嗎?」 我避開他的從略俯的臉向我射來的犀利的目光。我知道他示意的是什麼,在這事上他不是不曾努力,我卻不能說他已經成功,也不能說哪天可以嗅著成功的氣息。 迎面來了一個相當面善的我們同學模樣的年輕男子,也騎在腳踏車上。他向張若白叫喚,張若白對他揮手。他又問張若白一些什麼書又是什麼會的話,然後分手。張若白告訴我這人叫林斌,國文系的同學。所說的讀書聯誼會,是他們幾個熟悉的同學們剛組織的一個課餘閱讀消遣的團契。他們一起閱讀,兩星期開一次會討論心得,互相介紹良好的新讀物,目的在增進同學間的情感和培養讀書的興趣。我覺得這是個有意思的團契,便問他可有女同學們參加。 「沒有。」他答,「我們的會長就是水越,他說如果有女同學們參加,那麼滿屋裡只有她們嘻嘻哈哈的聲音,書既沒得讀,誼也無法聯了。」 「你們會員都贊同?」 「我們會員一共五個,都是水越的學生;如果我們哪一個反對,他可能不給我們補習功課,那損失就大了。」他半開玩笑樣的說。 「若白,你有膽量向你的會長請個願,說天字第一號的大糊塗蟲想加入你們的會嗎?」 「第一號的大糊塗蟲?」 「還有,請你告訴他把那把女傘交在我的二O七號信箱,明天放學時我會換把男用的還給他。」 「什麼?」若白像被黃蜂猛叮一口般的跳起來。 我推開自家的竹籬們,把目瞪口呆的他丟在外面。 這一個週末,王眉貞要我和她一同參加秦同強家裡的晚會。秦同強這位名字帶有樂音的大好人,是政治系的一位男同學,也是王眉貞的相交已經兩年的戀人。他的長相雖然不很強,追小姐的本領卻的確有一手,有耐性,能寬容,長長的繩子放出去,緩緩地把它收回來;末了,那軟心腸、無主見、雖然很固執但帶有自卑感的王眉貞小姐,不能不依著繫在她腰肢上的「粗繩」,走向他的懷裡去。配著她的圓面孔,他有一張四方臉;眉貞如果壓不住心裡偶興的不滿,也會以這樣的面形將來有權有勢而且十分靠得住來安慰自己。他們倆有很相像的地方,對世界上的每一件事,都有最大的興趣和熱心;他們愛朋友,而且永遠不自私。王眉貞不是一個美人,她從來不裝作自己是;秦同強不是一個才子,他也從來不認為自己是。一個熱情,一個周到;遇著秦同強家裡開晚會,我們常會看見院校裡的一個同學拍著另一個同學的肩膀說:「去!今天晚上到『鏗鐺鏘』的家裡去!」 這時候,秦家的大廳中燈光輝煌,連懸掛在角落裡的一隻暗褐色的小鈴鐺,也發出奇特的光。二十多個男女同學們圍坐在廳中地毯上,連那白天看起來其貌不揚的他或她,都沾染得一份無法形容的可愛來。圈子中站著的是興奮已極的主人家,淡灰色的簇新西裝,紅色的領花,方臉上戴一頂紙糊的尖帽子,像小孩子排積木,三角形疊在四方塊上。他手中拿著練習簿和筆,寫了笑,笑了寫的配合眾人的舉手,發言,拍掌和哄笑。 「他們在討論的題目是『怎樣做個好父母』。」陪我坐在角落裡的王眉貞放進嘴裡一粒花生米。 「嗯。」我看著她的塗脂抹粉的臉孔點點頭,也放進嘴裡一粒花生米。 這間長方形給人舒適感覺的廳相當大,一列落地的玻璃窗門隔開外面的涼台。那粉紅色為底、白色為面的薄紗窗帷像女人的長裙,疊折得十分有韻度。壁爐當中放著一大盆黃澄澄帶有香味的薔薇花。左邊一架黑漆明亮的大鋼琴。仰面一幅大油畫,畫的事一個曲線完美的裸女,一頭瀑布樣的長髮,從腦後披到胸前來;最懾人心魄的是那一堆迷惘而又凝神的大眼睛,她坦然於自己的一絲不掛,卻望得你衣履齊全的人渾身不自在起來。 王眉貞舔舔嘴唇,拍拍手,一碟花生米吃光了。短而白嫩的手指在茶几上敲了敲,斜著眼睛望著我說: 「凌淨華,我們過去圈子裡坐吧。」 「不。」我答得很乾脆。 「來了,又不和大家一起玩兒。你不看他們一個個盡往我們這兒瞧,還以為我們跟他們鬧彆扭哩。」 「等這討論會完畢後再去好嗎?我可以參加討論『怎樣做個好兒女』,還無法討論『怎樣做個好父母』。」 「好,又是你有道理,我的月裡嫦娥!」 同學們給我個綽號叫「月裡嫦娥」,從好的一面解釋,是誇我模樣兒美,儀態不俗;事實上我知道他們的本意在說我孤高自賞,不能和大家打成一片。自小沒有伴侶的生活,使我不知道怎樣處身在男女同學中;像一隻久困籠裡的小鳥,一旦離開了籠子,不知道怎樣在海闊天空的環境中飛翔。我孤獨、害羞,而且十分的自負。在人多的地方我覺得心慌而且懊惱;心慌為的不習慣,懊惱為的我並不佩服那些成為中心人物的人們。沒有人知道我的隱衷,而我也在奇特性格的幌子下,作著並不徹底的脫離群眾。他們叫我「月裡嫦娥」,我是否真的寧願獨處廣寒宮,只有天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