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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華嚴 「奇怪,難道你和他一道聽音樂,會有什麼損失嗎?」她睜開了眼睛。 我凝望著她,她的眼裡露著熱切,卻又帶著類似羞澀的光芒。但那是沒有理由的,也許只因為車內光線明暗不均,不能看清的緣故。自從第一次她對我提到張若白,總是不遺餘力地幫他向我進攻;也曾因為我不能依從她,我們似真似假地大跳大嚷過。 「唉,現在讓我們從頭說起,眉貞,張若白對我的心意是怎麼樣的?請你說!」 「很癡迷。」她說著,眼睛看在她那藍色繡黃花的手套上。 「癡迷,那是說『理智』已經不管事了。」 「哪一個在戀愛裡的人理智管過事的?」她一翻眼皮問我。 「對,你是對的。但是,我對他這一方面呢?」 「很理智!」 「不是很理智,只是沒有愛。戀愛是雙方面的,這一點,你沒有什麼異議吧?」 「戀愛是雙方面的,這一點我只有比你更清楚。」 「好,現在說回來,張若白是一個十分誠懇的人,如果我愛他,應該還給他同樣的情感;如果我不愛他,又不明顯地表示我的態度,那對他是百分之百的殘害。」 「這個我也知道,但是情感可以由接觸、瞭解,然後慢慢地培養起來的。」 「最主要的一點便在這裡,眉貞,我比任何一個人更知道自己,你說我們認識他的時間有多久了?」 我們在第一天踏進校園,同為新考生時便認識的。王眉貞不說話,不停地咬著她那手套的指頭。 「也許我這作風並不對。不過,不單是一個張若白,你看我幾時輕易地接受任何一個男同學的邀約!我敢說,這對別人並沒有大害,也許還是我自己的一項損失。」 「這只怪老天爺給了你太完美太吸引人的一切。譬如我,就是一口氣吃了張若白的一百二十一頓酒席,等我走開時,也不必顧慮會怎樣傷害他的心。問題就在他根本不會請我哩!」她又嚥了一口口水,也許是想到那一百二十一頓酒席的緣故。 「我不想和你多說了,簡單的一句話,你記住我不一定是個幸福的人。」 「這倒是一句我最喜歡聽的話,」她笑了起來,「當你聽到一個你認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說她不一定是個幸福的人。」 歇了半分鐘,她又說: 「可是,凌淨華呀,星期六的約會我已經代表你向——他答應下來了。」 「我知道你不會的。」這回輪到我閉上了眼睛。 「我覺得,一切事不妨很輕鬆地應付,不必看得這般的嚴重。」 「我知道你不會的。」這回輪到我嚥口水,因為我再也忍不住想著祖母和蓮子粥。 「罷了,我不曾答應他,我只在心裡答應他,我想我會說服你,或者央求你;但是我又打了一場敗仗。無論如何,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不忍看……我希望你不妨利用機會觀察他。我很不瞭解,像他那樣的一個人……」 那是一個高的、漂亮的、也是聰明的政治系的男同學。拉得一手好小提琴,也愛彈吉他。日子為我揭開了每一角覆在他完美的雕像上的布幕,但是,也正像我欣賞一尊完美的形象,除了讚歎,沒有別的。王眉貞老愛嘮叨,我說:「這都是老天爺的過錯啊!也許,就像莎士比亞的《仲夏夜之夢》,我的眼睛裡短了些什麼,又多了些什麼呀!」 我抿著嘴巴笑,輕輕地推開自家庭院的竹籬門。小園裡黑幽幽的,當我聞到了那分不出哪一種花草的氣息時,便也想到了那關閉著的客廳裡的霉濕味。祖母房中的窗口射出橘紅色的燈光,除去嫌暗點,卻也的確夠柔和說安詳。我走近小池畔,想和池裡的金魚說幾句話;也許是池面太寂寞,它們早在池底睡著了。屋角外有盞街燈,斜映在小池面乍明乍暗的;風吹池水一閃一閃的暗淡的光,像是一對對張若白的哀愁的眼睛。我搖搖頭,噓了一口氣;手中的雨傘尖端往水裡只一點,水波漾開了一圈又一圈,眼睛全亂了。我小心翼翼地用手帕擦乾了傘尖,呈現在腦裡的是另外一對大眼睛,雖然冷冰冰的,可是發著異常的光;別人的眼珠子是磁做的,而他的多了一層釉。那周圍的眼睫毛,為什麼那樣的濃、黑、長?我從來不曾見過的。我下意識地舉手一掠額前的發,手帕落到水裡去。 第二天一大早到學校,我在三O三號信箱中放好雨傘,同時投了一紙短簡。上面我這樣寫著: 「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向你說明這一件事,我把向你借得的雨傘遺失了。我買了一把新的賠你,雖然這並不能掩蓋我滿心的不安和歉意。 昨天傍晚在甬道向你借傘的人」 我本來不想署名為「借傘的人」, 因為那並不是我昨晚在甬道上所表演的最突出的地方。我想寫:「昨天傍晚在甬道上魯莽地撞了你一下的人。」「魯莽」?自卑感太深了。而且,「撞了你一下」,實在有傷大雅。我又想寫:「昨天傍晚從走廊上向你衝去的火車。」「向你衝去」,有肉麻的含義、「火車」?我為什麼憑空的接受他給我的既笨拙,(尾巴那麼長,還伶俐得出嗎?)又骯髒,(那上面不是常常載著豬玀什麼的嗎?)還有惡臭的,(火車頭噴出的黑煙,論顏色,論氣味,都叫我頭疼。)毫無敬意的綽號呢?我自然沒有寫上「凌淨華」這三個字的必要,如果我忙著自我介紹,那才真的有鬼了! 二 過了幾天,又是一個我上完了課的黃昏。我獨自離開了教室,踏上那碧綠的大草地。藍天無雲,輕輕的風,心裡一高興,便沿著草坪直向小教堂那邊走去。前面那座茅草涼亭裡,有兩個男同學在著,一個是張若白,還有一個卻就是水越。我生怕被瞧見,快步走出草坪,踏上一條碎石子的小路,繞了一個大彎,到小教堂的背面來。小教堂背著小河,河畔一列遲開的開得分外絢爛的桃花;花朵反映在水面上,像美麗的女人凝望著鏡中自己的影子。我走上小木橋,分開拂到臉上來的花枝。前面是連接教授們的住宅的大斜坡,參天的古木排列著,形成極其神秘而蒼鬱的所在。我忽然看見一隻美麗的黑蝴蝶,忽上忽下地在近旁飛;這時向下直落,停在一朵黃色的小野花上面不動了。我悄悄走近,想一下撲住它;誰知大樹背後躲者一對正在擁吻的男女同學,當我鬼鬼祟祟地彎下腰,恰好看見一隻並不按常規閉起的向我瞪著的眼睛,這不就是教育系的一個女同學叫陳元珍的嗎?我窘極了,慌忙不擇方向地奔下了斜坡,一路踉踉蹌蹌地直到大禮堂前面的廣場上來。然後放緩了腳步,心裡兀自跳個不停。廣場上一群男同學正在練習足球,冷不防,流星樣的足球向我迎面飛來,不偏不斜地越過我的頭頂,我又是大吃一驚,玩球的人們卻哈哈大笑起來了。我正是心裡發恨,聽見背後有人叫道: 「回家去嗎?凌淨華。」 我回頭一看,在我背後的兩個人正是張若白和水越;我想避開他們,誰知道卻又在這兒遇著了。 「剛才我彷彿看見你的背影,現在,回家去嗎?」張若白說著走近來,白皙的臉上架著眼鏡,文質彬彬的笑得非常的熱心。那水越卻站定那邊,好像世界上唯一可注意的東西只有那足球,使我沒有機會和他打招呼,更無法開口提到雨傘的事。張若白又盡顧著和我說話,這時見我走了,便呼喚一聲道: 「水越來呀!」 但水越卻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了,張若白趕著去不及幾秒鐘,又趕上我來了。 他靜靜地傍著我走,雙手插在褲帶裡,略低著頭,和往常一樣,見到大小石子總要踢一腳。我們走出校門,走向正對著學校大門的公園後門;取出長期通行證向守門的人一照,走了進去。這是市中數一數二的名園,只因為我們每天在這兒來回借路,便毫不重視園中的美景。有時,眼看前面一條遙長的水泥路,耳聽學校裡響起上課鐘,恨不能把公園一腳踢去哩。 「騎車了?」若白問。 我點點頭。 他的臉上浮起笑,像個小孩子掩不住心中的喜悅。 「近來總難道遇著你在愚園路上騎車的。」 我不說最近多半和王眉貞一道繞西站的路,把車子直駛到學校中;只說我有時坐電車,有時坐校車,有時騎腳踏車走西站的路,也有時走愚園路。 「像我們這樣一心一意走一條路的人,總不能夠跟蹤得上你的,是嗎?」 我裝作聽不懂他的雙關語,隔了好一會兒,用裝作平淡事實上自己聽來並不平淡的口吻,問他剛才他那朋友哪裡去了,是不是他們有事商談被我岔開了。我添上這後半句話自然是說話的一種方法,因為,張若白既沒有伴送我的責任,我也不見得歡迎呀。他告訴我,本來水越和他約好一同去買書,因為他提議我們三個人一道走,水越便決定改日再去。相信他也想到我心中想著的一點,便把水越如何討厭女同學的怪僻說出來,以說明他要和我一道走,使水越不能在今日買書,他並沒有什麼說不過去的地方。也許為的想使我笑,也許為的剛才的話題說的是水越討厭女同學,他接著告訴我前幾天下大雨時,水越在甬道上被一個「大糊塗蟲」撞個滿懷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