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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頁 華嚴 當天晚上,我悄悄地爬進祖母的被窩裡面,抱住她的脖子朝她耳旁說道: 「奶奶,我破了一個案子了。」 「你說什麼呀!」祖母笑著握住我的豬尾辮。 「多寶姊曾經幫忙王永忠放火的,今天我向她打聽當時發火的情形,她做賊心虛嚇得快要暈倒了。」 「別胡說了,」祖母拍一下我的屁股,「當天晚上,多寶並不在家,我帶她一同回我娘家去的。」 這失敗的打擊夠大,有如一盆冷水澆上一顆紅炭般的心;我今天所以不能成一個福爾摩斯,這盆冷水應負全部的責任。 黑暗裡我送水越走過小池旁,風吹皺了池面,再也照不出我們手拉著手的影子。他停住腳步低聲說: 「讓我們在這兒坐一會兒好嗎?」 「兩個鐘頭還不曾坐壞你嗎?」 「那是祖母回憶裡的事,現在改製造些我的了。」 我笑著,隨他坐在樹根上。不久,我們看得見周圍的景物了:那些水越為我們種植的黃菊、紫菊和秋海棠。秋海棠傍著小池,他說這會使金魚們愉快一點。我以前總以為秋海棠便是海棠,水越很好笑,說我植物學一科一定不及格。他告訴我秋海棠又名斷腸花或是相思草,我說他滿肚子裝的是斷腸和相思。他說他一生不曾相思過,更沒有斷過腸;如果有,都在這裡了。他指指秋海棠。我說我不信,再問他為什麼為了陳元珍被記一次大過,這件事自那回陳吉說後,我一直放在心裡。問他時只不肯說,這回他還是不肯說,又怪我總忘不了別人的閒話,被我下了哀的美敦書,才說出那發生在他高中二年級時期的事:那時學校裡舉行遊藝會,他們班上準備一出叫做「一對小夫妻」的三幕喜劇。同學們推水越飾丈夫,陳元珍飾妻子,排演了好一些日子。這日傍晚,大夥兒在禮堂中練習到一半,水越記起有件東西遺忘在教室裡,便獨自跑了一大段路回去拿。當他正要離開的當兒,陳元珍也來了,她要他幫忙扣上一個背上的鬆開的鈕扣,邊笑著調侃他一定演不好「丈夫」的角色,因為他一點兒也不知道做丈夫的規矩。她說她要教導他,邊把身子向後靠,扭轉面孔貼上他的臉,他覺得一陣不好受,心裡著急手一揚,啪噠的一個耳光摑在她的臉頰上。她尖聲哭嚷,老師出現了,她說她拒絕他的戲弄,挨了一個耳光。倒楣的他被記過,差些沒被開除,話劇停排了。那以後,「那些裝腔作勢的小心眼兒的娘兒們」(他這樣說他那時的女同學)見他如見狼,好像他會連皮帶骨的吞噬人;男同學們也乘機譏笑他,只是除了陳元光,因為他最知道他的堂姊的性格。 「可憐的你,當時沒有第三者,你吻她,她吻你,只有天知道。」我聽後說。 「你說我吻她?」 「我說只有天知道。」 「真的只有天知道,」他歎了一口氣,「人的心不是偏左便是偏右,連你又何嘗例外?」 我想著心裡好笑,輕輕地咬住手中的秋海棠;味道酸酸的,發著絲絲的清脆的小聲音。我難道真的不相信他?不!我的相信他,比他所知道的,不知道要深過多少倍。但我就是愛說一些和心相違的話刺激他,愛看他那份認真著急的模樣…… 風止了,街燈從平滑的小池面反映上來,我們的小角落像籠罩在光暈中的小舞台。他靠在樹幹上,面貌像白玉雕琢成功般地映著光。這時他開口道: 「剛才你的祖母說:人的一生是旅行,所遭遇的一切不過是沿途的景物。是美,是醜,是鮮花或是牛糞,看著望著已經越過,不必因此掛心……」 「嗯,怎麼呢?」 「她,真的能夠對所遭遇的一切不掛心嗎?」 「是的,她的一生遭受過不少重大的變故,但她心裡總是平靜的。」 「告訴我她還遭遇過什麼重大的變故。」 「留著,她會慢慢兒的告訴你的。如果你不聽到厭煩的話。」我笑著說。 「我的祖母年輕的時候是一個非常出色的美人兒,但她水汪汪的眼底是煉獄。你的祖母眼睛裡發著燈塔樣的光,給人指引和慰安。」他歎了一口氣說。 「我的祖母從來就不曾美麗過,她那一隻圓鼻頭,常惹得女伴們的調笑,說她元宵節時可用不著搓湯團。但她每年元宵節的時候總是搓了特別多的湯團,分給那些笑她的鼻頭像湯團的人們。」 「我以前最怕老太婆。」 「所以你不想見她?」 他笑著點點頭。 「現在呢?」 「我已經深深地愛上了她。」 「以前你也怕女孩子。」 「現在呢?」他故意這樣問我。 「你愛上了每一個女孩子!」 「我的心裡只裝得下一個人。誰呢?」 「誰?鬼——」我想說「鬼曉得」,記起自己的諾言,連忙打住也來不及了。 「又是鬼!」他伸出兩手在我膈肢窩旁亂撓。我笑得喘不過氣來,直說再也不說「鬼」字,秋海棠也扔了。 「看你還敢說鬼不?」他把我擁入臂彎裡,一手還在我的肋下撓。 「不敢了,真的不敢了,不——」 祖母每次說故事給我們聽時總下個結論收場,我們兩人見面時也得有個「結論」才收場的。 七 天氣已經夠冷,這日王眉貞找著我,兩人坐在學校的大草坪上曬太陽。她告訴我,她和秦同強準備在聖誕節那天訂婚。 「哦!太好了,眉貞。」我看著她,她也看著我,眼裡露著不是要訂婚的人所應該有的平淡。 「前天晚上我打扮好了要去參加張若白的演奏會,秦同強來接我,我們倆吵了一場架,我大哭,他也哭了;後來他又提出訂婚的話,我答應了。」 「很精采!你們兩個人難得吵場架,一吵架,卻求婚的求婚,答應的答應了。」 她不理睬我的打趣,只問:「大家說前天晚上張若白的小提琴奏得好極了,是嗎?」 「是的。」我點點頭。 「他這次居然請到了你,真是此『奏』不虛了。」 「他送水越和我兩張入場券,水越說,我們應當去的。」我沒有詳盡地解釋下去,那兩張入場券是樓下第一排正當中的位子,目標太顯著了。 「那麼還是水越的功勞了,可見他這個人比你好得多。」 「我當然不會喜歡一個比我壞的人。但是,在你看起來,水越怎麼好,也比不上張若白的。」 「我並沒有那樣說。我感覺的是:不管張若白怎麼好,你總是視若無睹的,不免心裡為他抱不平。」 「現在你可不必再向我說這些話了吧!」我微笑著說。 「哼,什麼時候我對你說這些話發生過什麼作用的?自從盤古開天闢地直到現在,我的話難道對你有過分毫的影響?這回我實在被他的行為感動了,多嘴的人總忍不住又要多嘴。」 「他不再說『小烏龜』和『王八蛋』了嗎?」 「什麼?你說什麼?哦,唉,你這個人為什麼說話總要誇張啊!他不過偶然說了一兩句,誰都忘記了,偏你還要提起。」 我微笑著看她那著急的模樣。 「你,最近看到林斌沒有?」她咬著嘴唇,聲調壓低了點。 「沒有。」 「是啊!我真忘了,」她的嗓音又提高了,「你哪有時間去理會那些人的?就是我,如果今天不從第一節課追到第三節,也是追不上的。」 「林斌怎麼樣?我也有什麼對不起他的地方嗎?」 她倒也笑了,說: 「林斌告訴我……唉,還是別說罷。」 「他告訴你什麼?」 「別說,別說,說了你也不愛聽。」 「你倒說說看。」她不說,我就越要聽。 「好,記住是你要我說的嘍!林斌說,張若白這次的成功,是痛苦的力量。他把全部的時間和情感放入小提琴中再加上血和淚,織出了……」 「夠了,夠了!」我大聲的阻止她。 「哼!豈有此理,剛說明是你要我說的。」 「我吃不消林斌那『大文豪』的口吻。」 「又是你有道理了。」她向我使一個白眼。 我笑著問她秦同強上次踢足球扭傷的足踝怎麼樣,再問她是不是還要讓他踢幾場。 「還踢?上次傷了腳踝骨足足疼上半個月。沒有多久就是聖誕節了,再傷著時,可是他自己的倒楣呀!」 聖誕節的晚上,秦同強家裡的大壁爐中,正發著熊熊的火光,照得同學們的臉頰帶著紅。沙發椅上塞滿人,椅背椅手上倚滿人,小書房裡有人,飯廳裡也有人;圍著面孔最紅的準新郎,衣服最紅的準新娘。她沒有忘記我,把我安置在一個烤得到火卻不嫌灼,看得見周圍的景物卻不怕擠的位子上。水越站在客廳和飯廳的界線間,在和穿一件藍緞繡黃色老虎棉茄克的林斌說著話。旁邊站的是張若白,雙手插在褲袋中,只一會兒,自向飯廳裡面走進去。王眉貞目光四射的,既興奮又顯得神經質,這時用右手拍拍我的手背,和稱讚她的紅衣服好看的李梅麗笑了笑,抽開被周心秀握著的左手,離開黑漆的茶几也到飯廳去了。和周心秀背貼著背坐著的是陳元珍,話語低,笑聲高,一會兒咕咕唧唧,一會兒哈哈呵呵;在做她那小圈子的中心。這時又一陣咕咕唧唧,引得她那「靠背」的獅子狗樣的頭顱,龍捲風般的向後轉。這一來,椅手上的她失去憑依,泰山壓卵般眼看就有壓到我身上來,幸虧她身旁站著「人猿」李比德,輕舒猿臂只一鉤,被他鉤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