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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華嚴 多寶姊端進來三碗熱氣騰騰的餛飩,眼裡亮著和餛飩同樣熱而有滋味的光。自從那半隻眼睛在盥洗室門後撤退後,她還是借口換茶和找火柴進來了三遍。多年來家裡罕有來客,使她對客人有了不能再敏的「敏感性」。別看她肥胖勝過布袋和尚,看人的心眼可真細得穿得過針眼。大表舅來時她討厭,因為他愛吐痰,害她多洗一回痰盂。二表舅食量大,「哪有吃點心還要添的?」三表舅不停地哼,哼得她喉嚨發癢。大表姨丈眼睛不看她,說是不禮貌。而表姨全家不在這兒,所以她對他們還有好評。女客來時她一點也沒有「敏感性」,說是「女人對女人沒有什麼好理會的。」還有一個來過我們家裡的男客便是秦同強,也只有這一對裡她也注意王眉貞,說愛她口甜笑甜:「那個什麼叮咚當的,一年到頭的排著八字腳,暴著大青筋,沒事兒教我給引出一身大汗來。」 多寶姊把一碗特大號的餛飩放在水越面前的茶几上,這意思比萬千的讚美詞還要明顯。水越很吃驚,我卻不能說什麼,雖則我很想建議請多寶姊換來一個較小的點心碗。 「慢慢吃吧,吃不下的剩在碗裡好了。」祖母笑著說。 多寶姊送過熱毛巾,又換了一回茶。我忽然腦中來個念頭,告訴祖母我該給大白調奶粉,並請水越一道下樓看小貓。 大白前晚生了四隻小貓,一隻純白,一隻純黑,一隻黑裡帶白,一隻白裡帶黑。多寶姊把它們母子五隻安置在一隻大竹籃裡,放在樓梯底下的一件堆炭的小室內。水越執著牛奶罐,我輕輕地推開那半閉的木門,走了進去。陰暗的角落裡看到那隻大竹籃,水越的頭機會觸著上面的斜板,但他似乎更愛這所在,一手把身後的門推閉,坐在斜放在地上的長木板上。暗淡的光線下我到處尋貓,口裡直念著它們哪裡去了。 「你管它們哪兒去哩!」他說著雙手掩著眼睛,緩緩地從眉骨向旁按開,吁出一口氣。 「我很高興你還是來了,水越。」 他不作聲,十個手指頭盡揉著眼鼻間的骨。 「你怎麼啦?頭疼了嗎?」 他搖搖頭。 「那麼我們出去吧,這兒又髒又黑的。」我說。 「我不出去。」 「那我可要出去了。」 「你出去我就回學校了。」 「我不出去呢?」 「這兒坐。」他拍拍身旁的木板。 「坐下來做什麼?」 「和你說句話。」 「說什麼?」 「說——說我當初真該學習小提琴。」 「嗯?」 「剛才祖母提著時,也可以當作她記住的是我。」 「她記住的還有誰?」 「問你哩!」 「如果她記住的還有別人,她今天死,我也今天死!」我滿臉通紅地嚷。 「氣泡又上來了,我們都怪可憐的,我這兒湧上來的是餛飩的泡。」 「餛飩的泡什麼作用?用來冤枉人?」 「你沒見多寶姊給我加了比你們多一倍的醋?」 我噗哧地笑出來,他的手蛇樣的盤上我的腰,一手扳著我的肩,我不由自主的向後仰,他的唇掃過我的右頰到我嘴唇上。我掙扎著,一勁兒叫著不,直到他放開了我。 「看來你真會把握住機會,哼!」我說。 「是你把我帶到這兒來的。」 我握起拳頭敲他,被他兩隻手都挾到腋下去,害得我動彈不得。他的呼吸吹在我的脖頸上,我笑著抓著捶著他,後來抱持住他了。 小室的門忽然被推開,我們大吃一驚地分開了。踏著亮光的尾端的是大白,嘴裡掛著一隻垂頭喪氣黑毛綠睛的小貓;當它發現了我們,吃驚的程度卻也不必我們差,回過頭去又沒了影了。 從此,水越的必修科中加了一門探望祖母。這是在我意中的事,他得到老人家整顆的心。還有多寶姊,好像他的來,給我們家帶來了春天。 大白的四隻小貓到處跳蹦了,一會兒椅子,一會兒祖母的床。老人家愛乾淨,水越為她捉去貓身上的跳蚤,這一點使她不能再滿意,她自己眼花看不清,我呢,捉不到一隻,便嚷著身上癢起來。最主要的,他能夠由衷的喜歡聽祖母講故事,老人家的故事永遠講不完,只可惜,不但內容欠新鮮,連詞句我也熟得背得出。每一次,我很抱歉自己那不能停煞的呵欠,和忍耐不住「善意」的為她接上一兩句。 這一夜,十燭光的電燈泡照舊散發著那份愛莫能助的橘紅色的光。窗外的雨聲淅淅瀝瀝,我坐在矮凳上,背靠著牆,臉藏在陰影裡,口袋裡兩包橡皮糖,湊足「長期抗戰」時應有的配備。水越面對著祖母,聚精會神地聽著她那和雨滴同樣單調的「催眠曲」。 「那雙大紅緞銀色蓮花的鞋子,是我做新嫁娘時候穿的。我的母親說最好繡鴛鴦,或者繡龍凰,但是我喜歡蓮花,喜歡它的清芳絕俗,出污泥而不染。」 我的眼睛閉著,心裡想接下去一句應該是:「是的,女孩子,小華,要記住做人就該和蓮花一樣的出污泥而不染哪!」總算她沒有吩咐水越做蓮花,我拿出一片橡皮糖,放進嘴巴裡。 故事說到年輕刻苦的祖父上了大船,我們的女主角帶著兩個幼兒遙遙目送。接下去是淒風苦雨的日子手足胼胝的祖母,無法從死神手中奪回叔父的小生命。 「四年後一個春天的早晨,你的——呃——小華的祖父回來了,帶給我一串價值連城的珍珠項鏈。」我伸一下懶腰念完,開始吹起一個大泡泡。 水越笑了,長睫毛向下一覆,又向上掀。 「是的,」祖母微笑著說,「他帶回來珍珠項鏈、金錢、名譽和地位。親友們看不起我的,這時露著最謙遜的笑容;不理我的,這時送來了最珍貴的禮品。多少人因此背負上『羨慕』和『嫉妒』的擔子;多少的妻子對她們的丈夫作著自苦苦人的埋怨。我們的『幸福』給別人平添了煩惱,我們的『幸福』帶給我們的卻並不是幸福。小華的祖父在四十五歲有為之年殉職犧牲了。至於那串珍珠,卻給家裡引來一場大火。」 祖母停下來喝一口釅茶,我凝聽窗外雨早停了,只有風吹樹木的聲音,心想:明日晨起,又該是滿院落葉了。 「事情是這樣的:一個跟隨小華的祖父多年的男僕叫王永忠的,在誠懇的外表掩蓋下卻有一顆愚昧的心。那年春天我的母親逝世,我帶著小華的父親歸寧去。那王永忠趁夜闌人靜的時候偷去了珠串,又放了一把火。小華的祖父驚醒逃出,火已經上了屋。那王永忠看見主人嚇得返身撲入火中,大家把他拖出來的時候已經氣絕了;他的身上懷著那串珠,或是從藏珠的房間裡面發起的。」 水越出神了,看那表情,最低限度扮演的就是我的祖父那個角色。他自然不會盤問祖母什麼,記得我第一次聽祖母告訴我這事時,便問過她許多問題。比方說,祖父平常對待王永忠好嗎?為什麼王永忠那樣恨他,偷了珠後還放火想燒死他呢?儘管祖母不說王永忠的放火為的想燒死祖父,但情形卻是非常明顯的:藏珠的房間是祖母的臥房,也正是祖父得臥房下面一間。王永忠把火油潑在樓梯底,想燒斷樓梯斷絕祖父的出路。但是風勢使烈火向相反的方向伸,燒了祖母的帳子、床、和傢俱,火舌從窗戶伸出去,濃煙把祖父從熟睡中薰醒了。王永忠的目的如果只是珠串,把它偷去便完了,充其量查出來時被打幾板屁股,又何必放火而到了自焚的地步呢?祖母不曾給我合乎邏輯的答覆,只說: 「我說他是一個愚笨的人呀,愚笨的人做事是沒有條理的。如果他能好好想,他根本就不會偷珠呀!」 當我念完第一本偵探小說,我益發思索這事的蹊蹺所在,我以福爾摩斯自居,非要好好的偵查出此案的真相不可。但是福爾摩斯有個住手華生,我更不能欠缺一個助手;因為當時我的十五歲的父親還不曾結婚哩,我不敢聘請父親,也禮聘不到祖母,退而求多寶姊。誰知她一聽到王永忠和放火,便如同得到了惡性瘧疾病。 「小……小……小姐,別……別……別說這些……事。」 「你怕什麼嘛,多寶姊?」 「回……回頭鬼會出來的。」 「你怎麼又忘了,鬼不是怕你這個童貞女嗎?而且那王永忠是個罪鬼,他不是想謀殺祖父嗎?罪鬼見了生人是得磕響頭的啊!」 這句話說得更糟了,多寶姊雙手掩面,嗚嗚咽咽地哭得可慘咧! 「小……小……姐……你饒了多寶吧!你……你祖母……父親……都……沒有……這……這麼說過。就是你祖……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