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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朱若水    


   

  她歎了一聲,擦掉臉上的水珠。事情再這樣發展下去,真不知道會演變到什麼樣的地步,她應該去看心理醫生,可是她怕,無論是精神分析或是夢的解析,都不會令她好過些,她知道得非常清楚,瘋子才會相信這樣的事,她可以想像那些人背地嘲笑她的樣子——不!絕不!

   

  秋夢天灑潑了一淘水向鏡面,匆匆離開洗手間。

   

  「……我自己來問她的意思,你不准有意見!你知道,她是我見過型最好的一個,不拍她我會很難過。」

   

  齊桓比手劃腳地警告,央求納蘭性德,看見秋夢天從洗手間方向走過來,匆匆擰掉夾在食中兩指間才新燃的香菸。

   

  「對不起,」秋夢天走到座位,並不入座,反而拿起背包說:「如果你們不介意,我想先走一步,你們慢慢聊。」

   

  納蘭性德失望的神情還沒有表現出來,齊桓就先叫起來:

   

  「介意!當然介意,我還有大計劃沒跟你商量!」

   

  「計劃?商量?跟我?」秋夢天看著他,疑惑地。

   

  「你知道,我是個攝影師。最近有家廣告商,願意出資資助我舉行個展——當然,他們也想藉此挑些新面孔,哦!廣告模特兒,你知道的,這次的個展,我將它取名為『蠱誘』,需要一個氣質清新,又帶點神秘氣息的人來表現主題揭示的神奇、不可思議的魅力。我試了許多模特兒,味道都不對,正好遇到你。你是我要的那種型!怎麼樣?夢天小姐,有沒有興趣試試看?」

   

  秋夢天微微一笑。「謝謝你,齊桓先生,我沒興趣。」

   

  「等等!」齊桓雙手交互搖擺,比了個「剛剛取消,從頭來」的意思。「我認錯了,夢天小姐,我的意思是,請求你,幫我這個忙。」

   

  「幫忙?」秋夢天站在原地,突然覺得有點倦。「齊桓先生,我想你誇大其詞了,我不認為我能幫得上忙。」

   

  「能!你絕對能!夢天小姐,看在容若和我是難友一場的分上,幫個忙!」齊桓看秋夢天不答應,索性將納蘭性德也扯進來。

   

  「齊桓!你別扯進我,我是不答應的!」納蘭性德抗議說。

   

  齊桓對他咧嘴一笑,繼續慫恿秋夢天:

   

  「怎麼樣?夢天小姐?我保證,不會花你太多時間的,你就當作是一種新奇的經驗就好。咱們一見如故,情分好過老搭檔,為朋友兩肋插刀,你總不會連這點義氣都沒有吧?」

   

  太離譜了!什麼為朋友兩肋插刀,什麼一見如故,他的「親密關係」未免進展得太快太神速了吧?秋夢天有聽沒有懂,似笑非笑,看看納蘭性德,仍然拿不定主意。突然想起納西斯,她打了個冷顫,說:

   

  「好,我怎麼跟你聯絡?」

   

  大概秋夢天突然答應得太乾脆了,齊桓剛又要遊說半張開的口,凝結在半空中,噘成一個橢圓形的嘴唇,看起來滑稽透了,戲劇效果非常強,就連納蘭性德也大感意外。

   

  「你是說,你答應了?」齊桓有點笨拙地問,隨即罵了自己一聲「笨」,跑遍大江南北,他齊桓什麼時候這種蠢樣過?

   

  「夢天!」納蘭性德提醒秋夢天:「你要想清楚,這……」

   

  「不用再想了!」齊桓連忙截斷納蘭性德的話,附加瞪了他一眼,用身子擋在他和秋夢天之間,遞給秋夢天一張名片。「這是我的名片,你收著。給我一個聯絡電話,我準備準備,我們下星期就開始,方便嗎?」

   

  秋夢天愣愣地盯著齊桓的名片,恍恍地點了頭。

   

  命運的三女神,忘了來告訴她,點頭這以後,關於故事即將上演的喜與悲。

  第七章

  高耀在天際的是孤獨,落墜到地上的是運命;舉目望去的這繁星點點,越過光年,只剩下一顆冷卻了的石頭。

   

  行路難,情字這條路。

   

  她不是有意如此冷淡,可是人世間的冷暖,就像這點點渙散的星光,還來不及將熱傳達至冰寂的角落暖房,途中,那光,就已被吸入宇宙的黑暗中。而她,秋夢天,就這樣,從不曾感受到那份來自星球的溫暖。

   

  只有奶奶對她好。

   

  那是一種神性的光輝。上等人,其性接近神。對於毫無血緣關係的秋夢天,秋奶奶無怨無悔的付出,確實熨燙了秋夢天孤乖的心靈。小小的秋夢天,感激烙心的,也一直只有秋奶奶,可是她死後,崩潰了秋夢天對這溫暖世界唯一的幻想。

   

  要怎麼樣來看待,一個自七歲起,就不再展笑靨,不再談童語,不再相信神話的女孩?如果她美麗,週遭的人會覺得有趣——是什麼樣的因由,讓如此一個美麗的少女,這般地冷艷憂鬱,而對她感到好奇。如果她平凡無奇,週遭的人就不會太在意——只是一隻醜小鴨,妄想變成天鵝,哈哈冷笑兩句就過去。她的存在,就只像一團泡沫,碰了空氣就碎滅,同時,並未留下絲毫美麗的傳奇。

   

  可是秋夢天是美麗的。是的,美麗。不是可愛,不是俏麗,不是柔媚,也不是甜蜜。只是美麗。

   

  梅莉姬討厭她,因為她受維納斯恩寵得讓梅莉姬恐懼自己的魅力不再,害怕秋元介對她產生某種不正常的曖昧幻想——然後秋夢天才知道,並不是這世間構造得不好,幸與不幸交織成複雜的軌道,而是人性的深沉,獨裁地主宰了好與不好。

   

  羅彬誤會她,固然因為納西斯惡劣的手段,以及秋夢天吞吐的態度;然而,如果愛一個人,卻不能相信他(她),這樣的愛,禁不起一點考驗,所以納西斯達到他離間的目的。

   

  如果說眼見為憑,視覺的盲點便往往如此造成一輩子的遺憾。很多時候,親眼所見的事實並不是真正的事實,而是經過設計、安排後,所製造的事實——一種「偽事實」,而不是「真實」。發生了一件事,可以表示發生了某種事實,但並不表示,它代表了絕對的真實。事實就是事實,也許沒有辯容的餘地,但「真實」,往往需要考量它的各種因素,才能探測出深涵在其中的真象。

   

  羅彬看見了「事實」,但那並不是「真實」,他卻將「事實」誤認為「真實」,誤解了秋夢天,而輕易地說出負氣的話,對他們彼此造成了嚴重的傷害。有些傷害一旦造成了,是永遠無法彌補的——像當年她對張拓強。而因為人性有猜疑、嫉妒、忿恨等情緒,單純相信一顆心,如登天之難。然後秋夢天才知道,並不是這世間構造得不好,而是肉做的心,它,肯不肯成全那白頭偕老。

   

  複雜難明啊!這人與人之間交際的網路。她覺得她其實和納西斯有些像,那冷淡。大概,她不喜歡多話,是因為覺得和人沒什麼好交談的。而納西斯不知道。他常常讓她有太多的迷惑在心底……

   

  「手抬高一點,撐開布幔,頭再往左偏一些——不要露出那種思慮的表情,你在想什麼?頭再偏左一點,向上仰四十五度,對,就是這樣,好!」

   

  齊桓連連的喊聲,驚滅了她的思維。

   

  秋夢天一身黑衣,面向著窗子,仰頭向天,兩手朝上伸直撐開布巾,秀髮微凌披散,迎風隨意招展。

   

  這感覺,這姿態,好像在期待、眺望什麼啊!高塔裡,被巫婆幽禁,等待王子前來解救的美麗公主啊!

   

  「我不懂,」秋夢天仰著頭,凝姿眺天。「這就是你想傳達的蠱誘?」

   

  「沒錯!」齊桓回答,仍忙著運鏡。「很高興你終於肯開口跟我說話了。你好像不太喜歡說話,和第一次見面時比起來,感覺好遙遠。」

   

  「是嗎?」

   

  「沒錯——頭再向後仰,然後慢慢右轉朝鏡頭看,好!太美了!蠱誘啊!在高塔裡等待王子前來解救的魔魅公主,讓看展的每雙眼睛都受蠱惑,自覺是天將派來解救公主的王子……」

   

  「所以,你利用人類愛幻想,不切實際的弱點。」

   

  「咋嚓」聲數響,齊桓連按了幾次快門,回答說:

   

  「不!我是基於人類渴求美的心理,捕捉美的事物,提供人們一場視覺的餮宴。美的事物是永恆的喜悅!雪萊說的。詩人早就浪漫地替我們下了美的註腳,而我所企圖的,就是將這種喜悅散播到每個角落,傳達到每雙眼中。」

   

  「可是,鏡頭會說謊。」

   

  「呵呵。」齊桓笑說:「在成人的世界裡都是講假話的——放鬆你的背脊,揮動布幔,讓它自由飄落,動作不要停,隨意擺動你的肢體,放輕鬆。其實,人跟人之間就是靠那種和諧維持。說謊,也算得上是一種修養。」

   

  「修養?」秋夢天將布幔拋上天,然後仰頭看它緩緩落下。「我不懂,說謊也算是一種修養?」

   

  「難怪你不懂。」齊桓起身,朝秋夢天作個OK的手勢,走近秋夢天,遞給她一塊毛巾。「休息一下,擦擦汗。」他坐下來,又說:「那是一種生活的哲學。有時候,你不得不面對現實,對生活妥協。這套哲學就讓你能夠悠遊其中,少受一些惹人生病的烏煙瘴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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