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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於晴    


  「師父,你閉著眼都找得到我,可你要哪天躲起來,我找不到你怎麼辦?」她問。

  「找不著就找不著吧。」

  真狠。她扮了個鬼臉,不在這種話題上與他爭執……嗯,他不會爭執,只是會很重複地說:生死有命。

  她仰起頭,看他光滑的下巴,扁嘴道:

  「師父,大師父臨終前有偷偷告訴我一句話喔……」

  「嗯?」

  「大師父說,叫我有空就看看你的臉、摸摸你的臉。他還說,你的臉是天下間最好看的、最美麗的,要我有空沒空就對著你流點口水,最好還能看你看到發呆……」

  「……」那個混……他不能罵。罵她的大師父,是違背天理倫常的。只好隨口問:「早上你上哪兒了?」

  他倆每日生活幾乎一成不變,少了她大師父,她跟著他,就像跟個古板的老頭子生活,沒有什麼變化與驚奇。她似乎也不嫌悶,每天瞧她開開心心的笑,除了性子偶爾有點野外,她像能跟他生活一輩子。

  再這樣下去,她年少的執念與偏頗的情感終究會隨著成長而淡化吧?

  「我……」她笑:「我去拜大師父。我怕他無聊,就跟他說了一上午的話。」

  他的視線垂下,對上她帶笑的眼眸。

  「……他一定很高興。」他平靜地說。

  「才不呢,我懷疑他在黃泉之下到處跑,沒空聽我抱怨。」

  「是嗎?」

  「我好困喔,師父,這場雨還要下多久啊……」

  「你先歇歇,等雨停了我叫你。回去之後,你該要做的功課還是得做。」

  「真狠……」她打了個呵欠,側臉埋進他的肩窩睡著了。

  他默下吭聲,全身上下沒有任何足以讓她察覺的異樣。

  從小到大,她心無城府,沒有欺騙過他任何一件事。

  而方纔,是生平第一次,她騙了他。

  早上,她到底上哪兒去了?

  第八章

  純黑的夜裡,「咚」地一聲,四平八穩地趴在地面上。

  「哇……連石頭也要跟我作對,明知我看不清楚的,可惡。」

  一雙鳳眼漠然注視她東摸西摸地離開山洞後,才緩緩走進那個烏漆抹黑的洞穴中。

  「誰?」

  對方的底子顯然沒有他來得深厚。他一眼看見她,就知她一隻手臂被廢,身受內傷,地上擱著是晚上的素菜。

  原來,笑兒是來偷見她的……即使要救陌路人,也不會不告訴他的啊。

  「到底是誰在那裡?」

  他點了蠟燭,洞穴頓時明亮起來。

  「你……原來是你!」

  「你認識我?」

  那年輕而狼狽的姑娘輕笑:

  「數年前曾有一面之緣。閣下忘了我,我可沒有忘記,我義爹一直念念不忘,很想知道你的下場究竟是如何。」

  「你義爹?」

  「你也忘了他?當日,他曾要我殺了你的徒弟,我沒料到原來她是女扮男裝啊。」

  鳳眼微瞇。「她不是我徒弟。」

  「不是?她對著你喊師父呢。聞人公子,你現在一定在怕,怕我義爹是不是要找上你了?數年前,你打不過他,現在的你,還是打不過他。」

  他聞言,表情沒有什麼變化,忽而想起笑兒才離去,那邪魅的男子不知是否埋伏附近,思及此,臉色終於微變,反身要追上去。

  「我義爹死了。」

  他停步。

  「真奇怪,你不在乎自己的死活嗎?」

  「我未必會打輸他。」此話一出,連自己都震驚了。生性淡泊的他,竟然也起了殺機。

  「當日我義爹收我為女兒,改名水月,水中之月,永遠無人可以撈起這個月亮。那日,他帶我回莊,路上曾說,我與你徒弟擁有同樣的命運,只是,他很好奇,到最後,究竟是誰棋高一著?」

  聞人劍命緩緩轉身,面對那狼狽但得意的姑娘。這姑娘的神情竟有幾分神似當年那黑衣的男子,原來他的猜測沒有錯,她終究被腐化了。

  「義爹改變我的想法,改變我的性子,甚至,要為爹娘報仇的我,都禁不起他的控制,心甘情願為他賣起命來,他成功了。他遭人殺死,我處心積慮為他報仇,即使失敗至死,我也不後悔。而你,也成功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她輕笑一聲,連眼也不眨地看著他,道:

  「你用另一種方法,改變了她的想法,改變了她的命運,甚至,讓她永遠不知殺爹娘的仇人而忠心於你。義爹他實在好奇,好奇有朝一日,如果她知道了,你還算不算成功?」她輕聲吐訴:「腐蝕她的意志、左右她的想法,改變她整個人生,你做得真好。」

  即使內心有再大的驚濤駭浪,他也不曾流露在臉上。他沉聲重複道:

  「我不知你在說什麼。姑娘,恐怕要請你自行下山了,從明天起,不會有人為你送飯來。」

  語畢欲走,身後傳來尖銳的笑聲:

  「她叫李聚笑,天啊,這名字是你給的嗎?真是有趣。你可是她的仇人啊,你為她取了這樣的名字,當真是要報了仇她才有開懷的日子可以過!」

  他末聞,繼續往洞外走去。

  燭芯吐著青煙,在洞內飄繞四散,形成詭異的魔霧。

  「我告訴她了。」

  他立刻回頭。「你說什麼?」

  「我義爹想知道,我一定得為他做啊。」她吃吃笑道:「我早就告訴她了,我告訴她,她有爹有娘,只是她跟我一樣,爹娘都教最親近的人殺了。怎麼?她沒有問你嗎?那麼,你跟我義爹一樣成功了。即使明知他是仇人,也下不了手了,原來,我跟她,都是可憐人啊,被人左右了一生,哈!」她愈說愈猙獰,愈笑愈瘋,說到最後又笑又哭,不知道到底是為了無法為義爹報仇,抑或無法為爹娘報仇而感到痛苦不堪。

  洞口的男子,拳頭緊握在側。差點,再差一點,二十多年來的潛心修為也無法克制自己了。

  轟然一聲,那叫水月的女子抬起頭來,迷惘地注意到他已不見,洞壁上有個掌印,足有兩指之深,四周礫石輕滾,卻不影響整個山洞的崩塌。她愣愣看了許久,才慢慢垂下眼,喃道:

  「義爹,是你的功夫好,還是他勝你一籌?」無論如何,她的義爹死了,而他卻會繼續修行下去。

  即使現在他與義爹能打得平手,但將來呢?他只會超越,不會退後了。

  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

  睡眼惺忪地爬起床,胡亂洗個臉,束起頭髮,就往外頭跑。

  木屋外,長凳坐著一個再眼熟也不過的身影。一身藍袍,晨風吹動那一頭黑髮,讓她心跳一下,想起十五歲那一年不小心看見師父美麗的背。

  「哇,師父,一夜沒睡嗎?」這可難得了。她走到他身後,笑嘻嘻地遮住他的雙眼。

  「笑兒……」他嘶啞的低語:「你……想不想知道我的秘密?」

  「耶,有秘密可以聽嗎?」她眼珠一轉,笑道:「那一定跟大師父有關了。師父,你每天都在我的眼下過活,實在沒有什麼秘密可言了。」

  他拉下她的手,起身面對她,微微一笑:

  「我帶你去個地方。」

  她點頭,一時沒有察覺他平靜神色下真正的想法,笑道:

  「好啊。」不必做早課,當然好,這話她可不敢說,免得師父後悔……她微愕一下,發覺他牽著自己的手。

  師父從不主動牽她、碰她,也不喜歡有人太過貼近——當然,她是例外啦。有幾次,她見師父與山下樵夫交談,即便有小孩圍繞,他也保持距離。

  「師父,咱們要下山嗎?」掌心之間傳來的溫度有些冰涼,許是他一夜未眠,不過沒關係,她夠暖,可以分給他。唇邊綻笑,雙頰有點發熱。

  穿過幾乎被亂草覆蓋的羊腸小徑,走了約莫半個時辰,她微訝,想起這條路是通往懸崖的。

  「師父……」

  「你還記得這裡嗎?」

  「嗯。師父,你說過這裡是大師父的祖先……唔,連他都忘了是師公,還是曾曾師公的墓,每年要我來祭拜。」不知道是不是萬里無雲的關係,平日懸崖煙霏露結,今天卻只有淡淡的風煙,一飄而散。

  她的視線落在崖旁那座小墓。墓碑寫著某某人之墓,可是,大師父的字體龍飛鳳舞到世上少有人看得懂,她只好將「某某」兩個宇,想像成「師公」。

  「我若有空就來上香。」嗯……畢竟不是很熟,若論上香的次數,去世兩年的大師父還較得她的青睞,有空沒空就跑去跟大師父說話,有幾次還睡倒在大師父的墓前。

  「不是。」清冷的聲音飄散。

  「啊?」

  他突然鬆手,走到墓前,背對著她。

  「這座墓,與聞人家無關。」

  「喔……」她低頭看著自己的右手,抬眼笑道:「師父,我背『長恨歌』給你聽好不好?」這幾年她雖背不完整,不過瞎貓有時也會碰上死耗子,只要讓她混過去,以後就可以擺脫這首又臭又長的唐詩。

  「那是你爹的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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