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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於喬    


  沒多久他便又昏睡了過去,細穩的鼻息在寂靜的小房內悄悄迴盪。

  山君坐在床邊看著他,好幾次想伸出手去觸摸他的臉頰,伸到一半卻又縮了回來。她輕輕歎了一口氣,拿出那枚白玉龍形佩在手上把玩,喃喃自語:「以前我不懂、現在我倒有點能體會阿娘當年的心情了。」

  輕微的鼾聲傳進耳裡,她微微一笑,知道慧彥已然熟睡。挪了挪身子,她將身子輕靠在床沿,看著慧彥的熟睡面孔,連日來煩躁不安的心,終於鬆了一口氣。

  看了看床上人兒熟睡的臉龐,原本一直遲疑著不敢伸出的手終於探出,輕輕撫過他的鼻尖,下滑,在唇際流連。

  「笨和尚,知不知道那些人為什麼喊我虎妖?當年獨孤後派人來要殺我們,阿娘把我藏到地窖裡,還將當年楊堅賜給她的一件虎皮也給了我,說道如果我能生還,就帶著這張虎皮躲進山裡,遇有敵人的話便披上,裝成老虎嚇走他們。所以我聽阿娘的話,把自己扮成一隻老虎,在山裡逍遙來去,直到遇見了你這個臭和尚……」

  山君雖然想用輕快語氣帶過,但思及那夜情景,火光沖天,慘叫不絕,阿娘臨走前那依依不捨的眼神和淚水,讓她的心又再次如同刀割一樣,一滴淚水無聲落在慧彥臉頰上。

  她抹去眼淚,偷偷看了一眼慧彥,有些期待這時他能醒過來說些什麼。

  但慧彥仍舊靜靜睡著,於是她伸出手指輕輕將他臉上淚痕抹去。

  「結果後來遇見了你這笨和尚,先是說要為村民除害,卻又心軟不肯把我一掌打死,最後還硬要把我一起拖到洛陽說要感化我,讓我修成正果。你心裡面大概真以為我是個山妖吧?所以我不喜歡和尚,做什麼事情都死腦筋,轉都轉不過來,朝廷怎麼可能會專門派人來捉拿一隻山妖?」

  她帶著淚水輕笑起來,笑這和尚的癡與真。

  她停住笑,不由自主地慢慢將臉移近男人的臉。

  男人熟睡的臉龐,俊朗雙眉偶爾不時微微皺起,呼吸有些急促,薄薄的雙唇緊閉著。

  竟是一張頗為英朗的面孔。

  她從未這麼近距離地觀察過一個年輕男子,不知是好奇,還是心裡那股莫名的衝動,驅使著她愈靠愈近,直到自己鼻息吐在對方臉上……

  幽香的氣息吐在慧彥鼻梢,他的鼻子本能地吸了吸,眼皮底下的眼珠轉了轉,淺眠的他這時只知身旁有人正對著自己說話,但說些什麼卻聽不甚清楚。他想張開眼睛,卻全身疲累得彷彿連抬起一根頭髮都嫌吃力,更不用說把眼皮撐開了。

  一種說不出的柔嫩觸感撫上唇際,他雙唇微微一動,那濕潤的觸感便隨即離去。他想起身追回,無奈身子卻不聽使喚,只能雙唇微啟,發出輕微嗚咽。

  風動,有人倏地起身。

  門開。門關。一切寂靜。

  他這時才緩緩睜開眼,幽香似仍繚繞鼻尖,濕潤柔暖觸感殘留唇際,佳人低語,句句真切,只是不知是綺夢一場,還是真有其事?

  ☆ ☆ ☆ ☆ ☆ ☆ ☆ ☆ ☆ ☆ ☆ ☆ ☆ ☆

  山君羞紅了臉,在走廊上快步行著。

  他是個和尚!是她最討厭的死和尚!而且還是個像石頭一樣頑固的笨和尚!可為什麼剛剛自己還是情不自禁地吻了下去?

  心跳為何如此快?呼吸為何如此急促?

  身體彷彿被紊亂的各式情緒給吞噬,一點一點軟化,雙腳不由得無力,一個踉蹌險些跌倒,山君連忙扶住木樑,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麼了?

  她為什麼要吻他?心中那股情不自禁的衝動又來自何處?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她是不是……喜歡上慧彥了?可、他是個和尚!出家人!六根清淨、頂上無毛的出家人呢!她怎麼可能喜歡他?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燙紅的雙頰、晶瑩的眼神、急促的呼吸、四肢的顫抖……這種澎湃的情感到底是什麼?

  她怎麼會、喜歡上一個不該喜歡的人?難道她也和阿娘一樣,步上了同樣的命運?

  阿娘她,愛上的是當今唯有一人的皇帝。

  而她,愛上的竟是一個出世、不聞諸事的和尚!

  慧彥,有可能會接受她嗎?

  山君扶住木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慢慢思量。

  悸動慢慢緩和,她胸中一酸——他怎麼可能會接受她?

  眼淚竟在眼眶裡打轉,她自己都吃了一驚,怎地她竟會為這傻和尚動情至此?

  她不能啊!

  不只因為慧彥是和尚,也因為她的身份。

  不是因為她是尊貴的公主,而是如今她有求於人,必得回報。

  阿娘之前便曾警告過她,竇氏並不是簡單人物,如今既然有求於她,對方自然會利用機會以求回報。

  她不知道竇氏會要求她去做什麼,在一切未明朗之際,她也只能要自己別再胡思亂想。

  一切,都先等慧彥傷好再說吧……

  ☆ ☆ ☆ ☆ ☆ ☆ ☆ ☆ ☆ ☆ ☆ ☆ ☆ ☆

  夜幕低垂,房裡燭光跳躍,似心慌不安。

  一名婦人與一名女子在桌前默默對坐,良久,女子終於先開口:「你要我去刺殺當今皇上?」

  婦人不語,臉色雖略帶病容,但眼中精光卻藏也藏不住。

  山君低下頭,不發一語。

  半晌,她才緩緩說道:「再怎麼說,他也算是我的親哥哥,雖然他殘暴無道,但……」她遲疑著。

  「只要公主願意,妾身自當全力保護那位師父,治好他的傷,並送他回少林寺。」

  山君心裡明白這是一場攤在桌上的交易。她可以選擇不去,但眼前的婦人卻可以隨時把她交給蕭後,把自己和她的關係撇得一清二楚;但如果她選擇去了的話……這豈不是骨肉相殘?這……

  「妾身明白公主在考慮什麼。妾身只想說,其父楊堅用不正手段篡位,便是大逆不道;兒子即位後不顧前人教誨,一意孤行,驅使百姓只為滿足自己的私慾,連年大動干戈,國庫已近淨空,民間早以哀聲載道。公主如能成功,實是為天下除去大害啊!」

  因為大義,所以可以滅親!

  聽到「除害」這兩個字,山君忍不住心裡苦笑。想當初那蠢和尚也是因為「除害」,才和她糾纏不清的啊……

  如果是從前的她,聽到竇氏的提議,說不定毫不猶豫就會答應。但自從遇見慧彥後,大悲大痛,情緒起伏跌宕,原本緊緊佔據她心中的滿腔怨忿,早已不知不覺間開始被其它情感所取代了,以致於這多年來的殺母之恨,竟似乎被漸漸淡忘了……

  她原本是恨著楊堅的,恨他始亂終棄、恨他無力保護阿娘。年幼的她一直不明白,那個男人明明這麼不負責,又對她不聞不問,為何阿娘還是心裡滿滿都是他?更常在夜深人靜時將那張虎皮取出,在昏弱的燭光下細細端詳,輕輕拂拭,彷彿是自己最珍愛的寶物一樣。

  她以為阿娘是固執,卻直到今日,她才終於稍稍瞭解阿娘當時的心情。

  原來當心裡有一個人的時候,只會希望他好、他平安無事,就算自己不為他所知,也已經心滿意足。

  阿娘,是不是其實也很喜歡楊堅的?

  當阿娘看著自己的時候,她臉上露出的溫柔表情,想必有一部份原因是憶起了那個男人吧?是他的笑?他的怒?還是他曾在枕邊的細語?

  也許他說他會保護她,也許他說他會陪她一輩子,也許他說他只愛她一個人,而縱使這些承諾他都沒有實現過,但枕邊的少女卻牢牢記在心裡,渺茫地期盼實現的那一天。

  她依稀記得,阿娘臨走前看她的最後一眼,即使滿臉淚痕,嘴上卻浮現淡淡的笑。

  也許是因為,阿娘知道她終於可以不用再癡想那遠在北方的楊堅會有憶起她的一天了……人說有希望才能活得下去,卻不知那明知不可能實現的希望,只會讓人失去求生意志啊……阿娘放棄了,所以她笑。

  那是覺悟的笑。

  山君閉眸,露出不易察覺的笑。她也覺悟了。

  像她這種殘存孤女,沒親沒故,在這世上早已無所牽掛。唯一在意的,只有那傷重的笨和尚,

  在山君心裡,慧彥實已是自己最親近的人,比那從未謀面、僅有血緣關係的兄長,幾番取捨掙扎,已有定奪。

  如果這是她為救慧彥的代價,她願意承受。

  山君嘴角微微揚起。這笨和尚,要是知道她為了救他,居然答應去行刺當今皇上,怕是嚇得話也說不出來了吧?

  但她隨即又緊咬唇角。刺殺皇上,有去無回,她這一走,恐是再也沒有機會能看見慧彥了。

  他會想她嗎?他會在知道她去行刺皇上的時候,急得跳腳嗎?他會不會憤怒失望,認為她畢竟冥頑不靈,又去幹這害人勾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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