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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袁圓 「咦?你的左頰也……」康德皺眉盯著那隱於皮下的淡紅直條,心裡已經有了底。如果他沒猜錯,她那幾處瘀青是遭人摑打造成的。 「沒事,我……不小心……摔倒撞到了。」徐培茜急忙轉移話題。「你怎會找到這裡?」 「問護士呀。」既然她不願講,他也不好繼續追詢,只得順水推舟。 「問護士?」她在這個鎮上不若妹妹青霞有名,何況她就是怕事情傳媽媽的耳朵,還特別把他送到市區的醫院裡。 「你病歷表有寫嘛。」見她一臉狐疑,他得意地補述。「不過呢,是計程車司機幫我找的啦,可是你家沒人。倒是你們鄰居很熱心,那幾位太太告訴我,你會在這裡。」 「噢……嗅!」聽到家中沒人,徐培茜本來是鬆了口氣。媽大概去朋友家摸八圈,而妹妹青霞不是在睡,便是跑出去約會了。孰知他尚有下文,未松完的那口氣立刻轉為呻吟。 「怎麼?我打擾你了嗎?」他好像做錯了什麼。 「不,沒、沒有。」徐培茜苦笑。依她從小就在此地土生土長的認知,恐怕他人尚來到這兒,那些「熱心」的太太們已「敦新睦鄰」地將渲染得不堪入耳的訊息傳遍整個村裡,再要不了多久,媽大概也會拿菜刀砍過來了。 「那就好。」他接著掏出口袋內全部的鈔票塞給她。「對不起,我身五分文,故私自動用了醫院退給我的多餘醫藥費,我聽說錢是你先代我墊的。」 晃著手裡的水煎包,他又靦腆地笑著。「這食物當然也是借花獻佛。」 「你身上還有錢嗎?」她沒有伸手去拿錢。 康德道她是在討債,於是誠實地搖頭和保證。「我目前雖然一貧如洗,但是那筆醫藥費我一定會還給你的。」 待會兒回到出事前住的那飯店,他寄放的大行李中還有一些錢。只是他現在什麼證件都沒有,不曉得對方會不會讓他領。 「不急,等你有錢再說,至於這些……」她笑著又把錢推回去。「數目是不多啦,可你先留著湊合湊合用吧。」 「喏……」原來他誤會她的意思了,康德感動地看著她。「我們不過是一面之緣,你為什麼肯這樣幫助我?」 「人總有困難的時侯嘛。」徐培茜說得天經地義。 「你不怕我是壞人?」康德詫異地問。 「你是壞人嗎?」徐培茜反詰。 「當然不是。」他馬上矢口否認。 「那不就得了。」徐培茜笑著聳聳肩。 「慢著,你不能單憑我一句話就相信我呀,哪有壞人會說自己是壞人的?」康德感到萬般不可思議,他一個大男人也只是受了那麼一次虧,現在走街上,都會下意識地提高警覺。 「是沒有。」徐培茜嘗著水煎包,心頭暖烘烘的,因為那裡面有著朋友的關愛。「但壞人也不會自己告誡旁人要提防呀。」 「你真的不是普通的善良。」康德認為她不該是這個年代的人。 「別誇得這麼早,說不定我才是壞人喔。」徐培茜俏皮地眨著眼。暗地裡,她很納悶自己為何能和他如此侃侃而談,是因為他讓她有安全感嗎? 「倘使像你這樣的人會是壞人,這世上想必也找不到好人了。」康德被她逗得哈哈大笑。 「哦?是嗎?」徐培茜喃喃自語,連忙以大啖食物來掩飾乍湧的哽咽。 好久了……她有好久沒聽到別人的讚美了,而印象中的幾句,居然全是出自於這位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的口中。 「那麼大的花圃,就你在忙?」他掃視她的工作環境,頗為不解何以他倆聊了半天,他始終不見園內有第二個幫手現身? 「景氣不好嘛,況且這種粗重繁瑣、薪資少、又要心細的苦差事,很難請到人,先前我爸在時還好,他死以後,工人就紛紛離職,最後我就得一人抵十人用。」故此她往往得從凌晨忙到深夜,一天睡不到幾小時算是家常便飯。 「你似乎甘之如飴。」康德欣賞愛花、懂花的人。 「是呀。」她笑望那片紅紅綠綠,彷彿日子又返回童年,嘴角不禁逐漸上揚。「我記得小時侯常和爸在花圃裡玩捉迷藏,有一次我躲著躲著,竟不小心睡著了,結果爸一忙,也迷糊地把我忘了而鎖在溫室內一整晚,第二天我倆都讓媽念了一頓,我還被修理得好慘……」 「你和你父親的感情鐵定很好。」康德拍拍她的手背。 他不清楚她到底遭遇過什麼,她的外表看上去頂多二十再加一點,穿著和語氣卻有著五十幾歲的歷盡滄桑。 「我好想他喔。」徐培茜點頭,接著她吸吸鼻子,羞澀地揮揮手。「哎呀,我怎會和你說起這些無聊的舊事,你八成都快打瞳睡了。」 是他太溫柔了吧,所以她才會這麼不由自主? 「你放心,好人會有好報的。」他意味深長地瞅著她。 等他回國,他會盡其所能地來報答她。 「好報?」她做事單憑心安理得,未曾想到那麼遠,倒是他眼前的注視令她赧顏。「你肯聽我發發牢騷,我已經很高興了。」 康德一徑兒地笑,兩人很有默契地放鬆靜坐,只是聽著風,聞著隨同飄來的鄉野氣息,任由韶光自指間流逝。 有好一會兒,他才起身道別。「不耽誤你忙了,後會有期。」 「等等。」徐培茜冥思片刻後喚住他。「你接下來有何打算?」 「走一步是一步吧。」他不在乎地聳著肩,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先到飯店找回行李再說。 「你要回家嗎?」語一出,她就巴不得咬掉多話的舌頭,她明知他是四處流浪的孤兒,哪來的家好回嘛。 「不要。」他考慮都不必便搖著頭。現階段回國是決計不可能,至於飯店,他得節省一點,不能再回去住了。 「那……」她靦腆地看著他問。「你想不想找工作?」 第二章 將花的種籽均勻地撒於育苗箱的培養土上,再依不同的需要給予不同的濕度,然後整齊地排上架,今天的工作算是暫告一段落。 徐培茜滿意地笑了笑,正挺直腰想好好地伸展一下筋骨,便聽到母親尖八度的斥聲從溫室外刮進來。 「那個死查某嬰那是給我避到哪去啦?」徐母宛然衝鋒殺陣的前鋒,舞著雞毛撣子,兩腳跨與肩齊地堵在門庭,操著流利的台語大發響雷,後面則尾隨著一群湊熱鬧的鄰里鄉親。 「媽我……」該來的總是會來,雖說早有心理準備,徐培茜仍是驚慌失措。為免傷及無辜,趁媽尚未看到康德前,她快手將他推到花架後。 「呃……」康德如墜煙海,完全搞不清楚狀況,只好抱著還拿在手裡的花盆靜觀其變。 「你這夭壽仔唷——我就知道你在外面給我亂來!」徐母那一副精明樣的臉正氣得發抖。「你為何不多學學你妹妹?你瞧她多乖、多聽話又多上進,你想她那麼辛苦去上演員訓練班是做什麼?」 「我……」徐培茜真的不知該怎麼做。 其實從名字看來,她就該死心,她的名字是賠錢的諧音,而「青霞」二字就含有媽的許多期許,期許妹妹像電影紅星林青霞般光芒萬丈。所以自有記憶起,不管她再怎麼努力,都討不了媽歡心。 「還不是為了哪天能光宗耀祖當大明星,以給咱們好日子過嘛,你聽到她有一句怨歎沒?」徐母根本無意叫她發表言論,兀自晃著兩隻肥手搶白。 「她……」徐培茜盯著指在鼻尖上的雞毛撣子。 「哪像你?不過是靠你養一下家,你就跩啦?居然敢把野男人帶回家來丟人現眼?」連珠炮的數落與叨念令人沒有半點兒插嘴的餘地,徐母接著誇張地捶胸頓足。「我怎麼那麼歹命?你要我如何向你死去的阿爸交代?」 「我沒有……」此控訴太大了,她可擔當不起啊! 「沒有?」徐母怒火中燒,雞毛撣子上的籐條已舉到預備位置。「啊現在全村人都曉得我的大女兒不要臉,和流氓搞七捻三,而且那傢伙還渾身是血地找到家裡來要人。」 「不是啦,媽……」知道鄰居太太熱心的厲害了吧。阿康只是鼻青臉腫、綁了幾處繃帶,滿天飛的謠言傳至媽的耳裡就成了那樣,到了明天,她怕不已是黑社會的地下情婦嘍。 聽到這兒,康德總算瞭解他竟是整件事的導火線。才在衡量自己該不該露面時,徐母的籐條已不留情地揮出。 「還說不是?」她怒氣沖沖,下手絲毫沒有遲疑。「我今天非要把你打死,省得給厝邊笑咱們沒家教!」 「哎呀……媽……」隨著鞭笞的落下,徐培茜發出哀呼,吃痛的身體忍不住縮來縮去。 「你以後敢不敢再說謊?敢不敢?」徐母邊打邊罵。 這種全武行的場面和對話,幾乎是二三天就會上演一次,圍觀的鄰人早就屢見不鮮,但康德長那麼大尚是初次碰到,整個人都傻了,好半響才回過神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