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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頁 葉傾城 怎麼,股市又狂洩了? 草草洗把臉出來,母親早把給我留的飯端出來。我一看,歡呼一聲。 我最愛吃餛飩了,香菜、蝦仁、瘦肉、雞蛋……千般滋味,統統碎屍萬段,纏絞著,難分彼此,末了用一張面皮收拾起。水沸了,餛飩爭先恐後地浮起來,都胖了,面皮薄透如春衫,此刻半融,透出內裡肉色隱約,每一個都是小小的秀色可餐。 我急不可待,先喝一口湯,燙得噓噓連聲。心便定了。 他們說:這是一個瞬息萬變的時代,但永恆是有的,像一碗香濃的餛飩,傳說發源於宋代,世界各地的每家唐人街館子都有售,真正的地老天荒。 母親說:「 錦顏,我有話跟你說。 」 哪裡嘎嘎,是椅子的焦躁扭動。 我頭也不抬:「 說嘛。 」 再喝第二口,母親突然哭了起來。 她像一個小女孩般,雙手掩面啜泣。 「 噹啷 」一聲,湯匙直墜,濺我一臉湯,滿天星似的燙痛。我撲上去,「 媽媽媽媽,怎麼了? 」手忙腳亂,「 別哭別哭,有事好好說,大家商量。 」 各種噩耗在我心裡大起大落,翻雲轉浪,我手腳冰涼,卻還強作鎮靜,「 媽,你冷靜一點。 」遞來一張毛巾,我胡亂為她揩臉,扭頭是周先生,垂手,尷尬無語。 我十分心疑,又無暇多思。 母親只嗚咽,「 錦顏,是上次體檢…… 」 我腦子裡「 轟 」一聲,「 什麼病? 」 「 先懷疑是肺癌, 」我情不自禁擁緊她,像擁住生命唯一的保證,「 今天確診了,是原來得過肺結核的鈣化點。 」她的頭終不肯抬起來。 我聲音抖顫,「 肺結核?怎麼,怎麼都不知道呢? 」心中何等愧疚難過。她對我,傾全心盡全力,卻是枉費的,我竟不曾守護她照顧她。 周先生小心翼翼答腔,「 醫生說,是有這種情況,得了肺結核,過一段時間自己就痊癒了,都不知道得過病,也沒有後遺症。 」 母親還抽泣,我撫著她拍著她哄著她:「 沒有後遺症就好,我們以後慢慢養。媽媽,你要定期去檢查,還要多吃養肺的東西…… 」 母親戛然而止,抬頭異樣看我,半晌,「 唉呀,不是我,是老周啊。 」 周先生?他的病關我們什麼事? 母親聲音低徊不已:「 本來,只想做個朋友,聊聊天,喝喝茶,一起炒炒股,但是經過這一場……我真是嚇得不輕。我們想…… 」她眼皮羞怯一垂,如蝶之閉翅,剎那間週身溢滿少女般的柔香。 周先生只管坐立不安,眼睛躲躲閃閃,千咳萬咳,嗓子要破掉也似,「 在一起,互相是個照應…… 」 我瞠目結舌,幾乎冒出那句電影電視裡常見的那句:「 我不是在做夢吧? 」 屋中輕微沉靜,蘊了他們期待的眼光。 如孩子乞求糖果般的,兩張皆已老去的臉。心中的願望,是黧黑大樹春日生出的新葉,鵝黃柔嫩。 我打破了寂靜:「 太好了。 」這世界畢竟有所可戀,「 你們要結婚? 」縱然是這樣小小的,略略荒謬的輕喜劇,「 恭喜恭喜。 」即使金童的發已灰得憂鬱,而玉女年老記性不好,時常記不起的鑰匙放在哪裡。 但愛的喜悅,遠遠超越時間的不朽,比生命中所有的失望更加強壯。 只忽然疑心起來,「 媽媽,我剛才到底是在哭,還是笑? 」 母親滿臉緋紅,女中學生般,打我一下。 傳真至寶兒處:「 老房子著了火,我正在幫忙讓生米煮成熟飯。所有事務順延兩周。 」 她的回電熱情萬丈:「 絕佳創意。下期選題即為:老房子著火後,誰來讓生米煮成熟飯?請藉著公私兩便,準備一組採訪稿、兩篇言論稿(最好針尖對麥芒,大打出手)、資料一輯、照片多張…… 」 嘮叨半晌,最後說:「 我愛你,錦顏。你是我的福星。 」 這個庸俗、濫情而又可愛的工作狂。 結婚……,不過是樁事務吧? 只非常繁亂。 寫申請。開介紹信,因是再婚,還需要計生部門的證明,我愕然,「 有必要嗎? 」 但形勢比人強。 新房尚遙遙,現有的房子略作裝修,到處覆滿舊報紙,塗料辛辣地綠著,攤了一地的瓶瓶罐罐,每個人都咳嗽、打噴嚏、流眼淚……像吸毒上癮。 母親在織金織銀一牆的長帷幔前忽爾掉過頭去,低聲說:「 錦顏,今年結婚的,本來應該是你。 」 心如宋詞哀戚怨嗔,我卻只淡淡,「 當是模擬考試,真刀真槍的時候就比較不慌張。 」 母親仍然沉吟,「 在廣州,遇到好男孩子…… 」 我截住她,「 我不會放過他的。拿刀逼在他脖子上也搶他回來, 」雙手屈個鷹爪,「 如獅搏兔,全力以赴。噢嗚…… 」龍嘯獅吟。 母親微微不悅,「 我跟你說正經。 」又悄悄道,「 這裡的事,你放心,將來新房就直接寫錦世的名字。還有,我跟老周說過了,他的錢我不沾,我的錢都給你們。他也同意。這種事,先說清楚比較好。 」 她最愛的,永遠是我與錦世。 寶兒那邊催得急,我百忙之中,清理自家細軟。 忽然日記中掉出一張信紙來,碳素墨水,永誌不忘地深濃著。我卻只是鎮靜地,放因原處。 我卻想念,早已離開我的愛人。 在文件、案件、眾人的酬酢之間,他還記得那個被他抱了千里萬里的黑猩猩嗎?咧著大嘴的狂喜表情,與他一般的黝黑膚色。 人生路上,他再不會遇到另一個女子,曾如我愛他那麼多,那麼好。 門鈴響了好幾聲,我才聽見,跳起來。 是個帥氣的男孩子,狐疑打量我,「 請問,是姓姚嗎?我姓周。 」 我靈光一現,「 你是周先生的……? 」他答:「 孫子。 」 我連忙開門,「 快請進。我媽媽不在家,進來坐。我姓莊,叫我小莊吧。 」 他只不理會,一開口即咄咄逼人:「 我爺爺要結婚,為什麼我完全不知道? 」 我笑,「 你現在不是知道了嗎?老年人做事比較慎重,不有八九分,不會輕易宣佈。 」 周小生連珠炮發,「 只是宣佈,完全不跟我們商量一下?這麼大的事,我們一點準備都沒有,怎麼接受? 」 濃眉大眼,非常稚氣地緊皺著。連連質問,像天塌地陷,來不及地過度反應。 居然上門興師問罪,我大樂,「 你是令祖父什麼人? 」他一呆。 「 法定監護人?他做事必須要向你請示匯報,等你恩准?你多大?18?20? 」 他抗議:「 25。 」 我悠然道,「 他68了。鹽和米,橋和路,你也知道這個等於關係。他要做的事,何用跟你商量?聽周先生說,你也讀過大學的。 」 他警惕地看我,不響。 教訓他如教訓幼弟,「 我就不懂了。舊道德講一個孝,孝即無違。新思想說要寬容,容許每個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奇了 」問他,「 你這般怒火萬丈,是從何說起? 」 像熊熊火焰瞬間黯了,卻不肯輕易服輸,半晌他掙出一句,「 也要給我時間接受啊。 」 我只道,「 各人的命運各人自己接受。 」說得極慢,像一個字一個字加了著重號,「 與你不相干。 」 該小生嗒然若失,忽然轉身就走。我好氣兼好笑,喝道:「 回來。 」 問:「 你要去哪裡?你就這樣走?不說一句祝福的話? 」他低頭不語,我放柔口氣,「 坐吧,茶還是飲料?屋裡亂。起碼你得告訴我,你叫什麼吧? 」 周靖,靖為昇平盛世之意,爺爺起的名字。小時候,是爺爺帶大的。 我溫聲:「 就是因為生活無憂,兒孫成才,你爺爺才有閒心覓一下清福。我母親是典型的賢妻良母,跟你爺爺又是老朋友,他們會過得好。 」但他有更好的命運。 他頭一仰,又一仰,問得率直:「 他們是否相愛? 」甚至勝過母子、爺孫之情? 過了很久很久,我說:「 你知道結婚申請怎麼寫嗎?『男,某某某,年齡;女,某某某,年齡,符合婚姻法所規定的各項條件,到達晚婚年齡……』 」 愛情與否,不必提起。 無可慶祝,只舉家大吃一頓。 每道菜周先生都先嘗一口,輕輕提醒母親:「 有點辣。 」或者,「 這個清淡。 」母親便拈個一筷半筷,細細咀嚼。 閤家皆歡。 母親嫁了,我走了,錦世仍是無所掛牽的新新人類。再回將是多久,半年,一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