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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陳毓華    


  正想趕緊把貨送一送,回鋪子喝點熱水,老舊的板車輪卻怎麼都推不動,低頭一看,老舊的輪子就卡在青石板的縫隙中,她使盡吃奶力氣往前推,想硬來,很好,輪子跟她一翻兩瞪眼,離開軸心滾到水溝去了。

  她看著板車上堆著的青菜蔬果發愁,如果回鋪子去叫人來幫忙,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把食材送到張大戶家?

  正在犯難間,有人開口了。

  「小哥兒,你這輪軸都磨損了,車子恐怕不能用了!」一個黝黑的漢子湊了過來。

  「那怎麼辦?人家可是還等著我送貨的。」她苦惱了。

  「你這貨要往哪送的?我家主人剛談完生意,要不我去問一聲,看能不能順道拉你一程。」

  「真的嗎?謝謝你這位大哥,我要到張大戶家,載我到側門放我下來就可以。」救星啊,她把滿天神佛都感謝了一遍。

  「你稍等。」

  片刻後,書輕淺坐上了一輛寬敞的大馬車。

  她原來執意要跟那個黑漢子坐在駕車座上就好,偏偏他就說他們家主人一片好意,讓她往馬車裡頭坐,推辭不掉,只能硬著頭皮往裡鑽了。

  車是好車,用料都是最好的,裝潢擺設低調古雅,就連主人一身的銀白繡雲紋花草緞袍都教人賞心悅目。

  能把雪白長衫穿得這麼好看的,她的記憶裡只有一個人。

  端坐的人閉目養神,側著的臉面向窗口,書輕淺無從打量他的面目,只能察覺,微微的酒氣從他身上散發出來。

  這人一身酒氣卻絲毫不見粗鄙,可見深入骨子的儀態教養,即使神志不清也很難捨去。

  彷彿聽到聲響,主人家轉過頭來,睜開了亮若星辰的眼眸。

  「嘿嘿,你好。」她的背脊僵硬了。

  瘦削的肩膀,挺拔的身姿,這一切太眼熟了。

  王子瑤墨黑的眼瀏覽過她的五官,一張清水臉,穿灰短襦的身子,黑皂鞋的腳,然後轉開了眼。

  她的瑤哥哥就連應付人都不願意了嗎?也是,現在他們就只是陌生人,他沒道理對她笑,對她和善的。

  認真追究,她的瑤哥哥骨子裡並不好相處,獨來獨往的個性就算了,除了她,從來沒給過誰好臉色。

  也許,這樣的他才是真正的他。

  「我聽說大爺是個大生意人,不知道做的是哪一行?」這麼冷的臉。冷若冰霜,一點都不像那個讓人如沐春風的瑤哥哥。

  「米糧。」不情願的吐出兩個字。

  「真好,不論太平盛世還是世道亂了,米糧從來都是最吃香的,不過,你喜歡嗎?喜歡做生意,喜歡斡旋在很多人之間?」他是閒散貴公子,是像朵白荷花的人,跟爾虞我詐的商場怎麼都搭不上邊。

  他的厭煩很直接的寫在臉上,可再度瞥見她的臉,卻不敢置信地被震動了下。

  「為什麼是那種表情?」

  書輕淺乾笑。「什麼表情?真不好意思,我這張臉污了你的眼睛,這臉天生父母給的,真是抱歉。」她為什麼要開口,安安靜靜的走完這一程不就好了,這撿來的一輩子,不應該再跟這些上輩子的熟人有所牽扯。

  那些沒剪斷,沒理清的關係……

  一直晃動的馬車停了。

  黑漢子推開車門,王子瑤沒有多說什麼下車去了。

  馬車停在寫著王府匾額的門口,門房哈著腰迎了出來。

  書輕淺尋到那黑漢子。「謝謝大哥讓小弟搭便車,這剩下的路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黑漢子還沒回答,本來應該進宅子裡去王子瑤卻出了聲,「錢二,那簍蔬菜就由你送到張大戶家,至於你……」他看向書輕淺。「跟我進來。」

  「嗄?這不好,我不能——我還有事。」可惜壓根沒有人徵求她的同意,她講的話也沒有人聽,就這樣被兩個門房恭敬的請進了王府。

  她沒有要進來啊,能見到她的瑤哥哥一面,知道他過得好好的,這樣就好了,她還有一大堆的活兒要幹啊!

  層台累榭的大宅氣象的確很吸引人的目光,不過王子瑤人呢?

  門房送她到外門,由兩個婢女把她往內門裡領,問她們問題也不會答,只是笑,進到一間種滿鳳尾竹的院落,居然就走了。

  這是待客之道嗎?

  算了,既來之則安之,等王子瑤出來好好地跟他說,不過,這滿院子的竹子,真的很有他的風格。

  要是夏日森森竹葉,會有多美啊,只可惜現在竹葉都掉光了,空中只有風過低低的嗚聲。

  書輕淺動了動,揚起了睫毛,也許跟這兒的管家還是誰說一聲,她還是先走了吧,她可是還有好幾家的貨得送。

  閒情逸致,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

  歲寒天冷的,這府邸卻是處處花開,步步草綠,她看得嘖嘖稱奇,可畢竟是第一次來,沒轉兩圈,就迷路了。

  平常大宅邸那一波一波穿行的僕婢呢,她繞了一小圈,竟然一個人影也不見,想來那些平常伺候的管家和僕人都被遣下去了。

  曲徑通幽,那是花房吧?

  花房裡再不濟總有園丁吧,可當她一腳踏進那座拱形的花房裡,裡頭也沒有半個人。

  杳無人跡,曉花深處,只有幽香。

  那是一大片幽紫深藍的海洋。

  數不盡的勿忘我,根根葉葉交纏,葉上生花,花端擠著花葉,鋪天蓋地的香氣迎面而來。

  她踩著泥地走進去,慢慢的蹲下,和那些花平視。

  那花小巧素雅,葉片上有細細的絨毛,藍色花朵中央有一圈黃色蕊心,看起來非常雅致。

  跟記憶裡的一小盆花印象重疊了,有人送過她這樣的一盆花。

  他說這花很喜歡干冷,不適合濕漉的南方,可是在這裡,這麼多,教人看了目眩神迷,他是怎麼培養出來的,費了多少心思?

  她用指腹輕觸綠葉上的小絨毛。

  十四歲以前的她過得幸福滿足,因為有大哥庇護,十四歲以後的她遇見了半畝那些出類拔萃的少年,又是另外一種幸福。

  那個老是扮假小子爬牆蹺家,和半畝那些人混跡的歲月已經好遠好遠。

  也許是她得到的幸福太多了,連上蒼都要忌妒,所以用一種詭異的法子收了回去。

  她以為失去的,再也見不著的,居然繁花燦爛的在這裡開了一片。

  瑤哥哥……

  他給她的從來都是像這花一樣的溫柔。

  她的心尖翻湧起巨大的浪潮,那種歡喜如泉水般湧上,她孤惶的心得到了一年以來最大的安慰,可是,她的王孫哥哥不會笑了,瑤哥哥也不笑了,她也完全不同了,為什麼?

  只是一個彈指,每個人的生命都天翻地覆的改變了?

  「勿忘我,勿忘我,你道,究竟是誰忘了誰?誰又記得誰?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人心卻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她輕輕說道。

  啪!

  書輕淺茫然地轉頭。

  一把羽扇掉在花房入口。

  站在那裡的王子瑤衣袂輕揚,以一種深沉到近乎可怕的目光瞧著她看。

  書輕淺的腦子嗡嗡作響,突地一片空白。

  「你是誰?」

  「我是誰……就一個搭你便車的……對不起。」要裝傻充愣到底嗎?他眼睛裡那麼多的悲哀打倒了她,她想笑卻笑不出來,只能苦澀的勾了勾唇。

  王子瑤眼中的激流暗湧,眼前的少年逐漸和記憶中的人重疊,恍惚融為一體,難以分辨。

  「輕淺?」

  書輕淺全身一震,這一年,她常常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蕭秀珍還是書輕淺,也不敢奢望「輕淺」兩個字還能讓人看著她喊出來。

  早就過世的人以這種詭異的姿態活在世上,哪個有幾分神智的人都不會信的。

  她眼睛澀痛,看不清的東西太多,眼睛都疼了。

  「我……對不起。」

  死死壓著自己的情緒,她不能承認,也沒辦法對著王子瑤的臉說謊,他是她最不想騙的人。

  「為什麼要對我說對不起?」

  他神情淡漠依舊,只是漆黑瞳眸中的凌厲越發深重了。

  不知所措的她,最後只能倉皇的逃了。

  第6章(2)

  ***

  一壺瀘州老窖從青花瓷的長嘴裡往翠玉小杯倒。

  王子瑤一飲而盡。

  「人不像,聲音也不是,可是……」勿忘我,只有他跟書輕淺才知道的花,那是他跟她唯一的秘密。

  「想不到一向清醒的你也跟我一樣想不透。」後王孫又替他斟上一杯,自己卻一口也沒喝。

  「你一天六隻飛鴿傳書把我從西域教叫回來,讓我丟了好幾筆大生意,人我也看過了,如果你一定要一個答案……」他不是不能給,但是,太匪夷所思。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可她不是憑空出現的,蕭秀珍是落籍的貧戶,父母皆歿,三年前以二十兩銀子賣進城西萬有富的宅子當婢女,簽的是死契,但是一年前因故被杖打致死,屍體叫蕭家的人領回,也報了官,你說這又怎麼解釋?」五陵城的戶籍資料完整,要查一個人並不難。

  「蕭秀珍?」他眼中有晦澀,有悵然,終究還是什麼都沒說。

  「是。」

  「我不懂。」他又斟了一杯酒,一口喝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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