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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衛小游    


  他便問:「累滿十點可以換什麼?」

  寧海想了一想,回答:「一張好人卡?」

  「一個吻,怎麼樣?」他自己要求。

  寧海答應了,但不是一個吻。不只一個吻。他們總是渴求彼此的碰觸,一碰觸就非得燃燒殆盡才會停止。每一回都熱烈得像是沒有明天,唯有現在能把握,那樣。

  整整三天,寧海帶領著他領略了這座在日治時代時發達起來的古都。這些年她流連國外,已經脫離這片生活圈很久了。陪伴著他走繞一圈時,她自己也有一種重新認識這塊土地的厭受。

  後四天,陸靜深開始提出自己的意見。於是她陪他去參觀美術館。

  他已經許久沒進過美術館,甚至不記得上一次看畫展是什麼時候。正巧市立美術館在展覽印象派大師高更的畫作,寧海不非常懂畫,卻必須充當陸靜深的眼睛,將她所看見的阿爾風景描述給他,他便能想像她所描述炳叫圭裡面。

  之後他又想去看電影。他當然看不到,於是寧海挑了一部歌舞片。足足一個半小時長度的歌舞片,想說他起碼能用聽的,沒想到才過了一半時間,肩膀上便有重量壓來。寧海側臉一瞟,才發現他竟然睡著了,不確定要不要叫醒他。最後決定讓他睡,自己也沒能將心思放在大螢幕上,總會忍不住要想轉過頭看看他……後來,他是被地震搖醒的。

  島上多地震,震波來時,位在八樓的電影院也搖晃了幾下。電影廳內,人們反應很快,立刻往逃生門方向衝出去,一片驚叫聲中,他倆不動如山,雙手緊緊交握著。

  所幸高樓的搖晃很快便停歇下來,電影院廣播說會重新播放一次先前地震前的片段,但寧海已不在乎。他們沉默地看完、聽完片子。一直等到走出電影院後,他才道:「剛剛地震時,你沒有跟著其他人一起跑走。」

  寧海不知道該回答什麼。是要說,因為混亂中要帶著失明的他一起逃出電影院非常不容易,所以沒跑?還是要說,因為有他在身邊,即使真有變故,兩人生死與共,也就不覺得害怕……

  不論說什麼,顯然都不適合。前者是謊言,後者則太嫌矯情……

  兩句話,寧海都說不出口。只好反問:「你不也沒跑?」

  不像寧海心裡鬧彆扭,陸靜深倒是坦率多了。「沒跑,一來是因為我看不見,根本不知道該往哪跑。二來則是因為我不是一個人。這是我頭一次覺得自己並沒有那麼孤單。說來有點自私,但當時如果我倆雙雙死去,我倒不覺得害怕。」

  好半晌,寧海都沒有說話。她沉默得……像是不存在,若非她的手還被他緊緊握住……他有一種她就要消失的錯覺。

  匆然地,陸靜深將她扯進自己懷裡,用力抱住她。

  「寧海。」他貼著她的耳朵輕輕喊她。

  她全身在抖,他感覺到了。

  「冷?」夏天是快結束了,但島上的秋天也是溫暖的。

  「電影院……冷氣太強。」寧海睜著眼睛說瞎話。

  陸靜深沒有戳破她的謊言,因為他的心也正劇烈地矛盾著。

  可是他已經逃避太久,厭倦老是躲在自己的保護傘中,尤其在她軟硬兼施將他拖離那封閉的世界後,他再也無處可躲,又怎能容許她逃避?

  情緒緊繃之際,電影院外,常有街頭藝人表演的小廣場上突然傳來一陣悠揚的小提琴聲,是一首華爾滋。

  兩人雙雙一怔,寧海首先恢復過來,伸出手便要推開他。

  陸靜深快一步攫住她的腰,柔聲道:「陸太太,我有榮幸可以請你跳一支舞嗎?」

  寧海眉問微訝,來不及開口拒絕,陸靜深已經攬著她的腰轉起圈來。

  寧海想騙他說她不會跳舞,但他才不管那麼多,他的目的只是想要留她在懷中,不讓她就此逃開。

  一、二、三,一、二、三……天生有舞感的身體,就是想藏也藏不住。兩人自然而然隨著音樂擺動肢體,旋轉的舞步中,他是圓心,任她秀髮飄揚,一次次畫出同心圓,默契十足的,彷彿他們早就已經共舞過千百遍。

  華爾滋結束的剎那,廣場上下意傳夾熱烈掌聲。

  陸靜深帶著寧海向圍觀的人群禮貌地一鞠躬,掌聲雷動中,他們漸漸往人群外走去,耳邊偶爾傳來幾句:

  「咦,那位先生好像看不見……」

  「那男的竟然是個盲人!」

  「可是他好會跳舞,一點看不出來眼睛有問題,而且他好俊……」

  議論聲中,寧海擔心地看了眼陸靜深,見他表情沒有異狀才稍稍安心。主動反握住他的手,寧海已無法顧慮太多。革命尚未成功,她必須繼續努力,直到有一天他不再需要她……

  那四天裡,透過陸靜深失明的眼。寧海看見了另一種意義上的「看見」。

  這個城市對盲人還不夠友善,道路上存在著太多的障礙。不是每條人行道都鋪設了合格的導盲磚,也不是每個十字路口都有無障礙的設計。

  說真的,如果今天是她兩眼失明,也許也會畏懼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裡。幸虧,還是有人默默地在努力著,持續不斷地改善著這一切的不便。

  除此之外,她還看見了他的努力。

  如今,他表現得很好。她想,總有一天,放手的時刻將會來臨。到時,該放下的,就得放下了吧。

  瑪莉,你看見了嗎?他很努力,我也是。

  下雨了。

  寧海決定放陸靜深一天假,讓他待在家裡當個除了吃飯以外,什麼事都不用做的大老爺。

  早餐時,宣佈了今天的計畫後,她便關在閣樓裡等譚傑諾的消息。

  M國的軍民衝突愈演愈烈,消息被封鎖住,幾乎沒有人可以得知進一步的發展,只除了由傑諾斷斷續續地送出來的幾則新訊。

  原本去義診的國際醫療團聽說也已被迫暫停原訂的計畫,改移到鄰國的邊界駐診,同時觀望著M國內部的情勢。

  所以她做不成戰地記者。

  一邊等候譚傑諾訊息,一邊整理手邊陸陸續續拍攝的照片時,寧海不只一次如此想到,她太過痛恨暴力與戰爭,無法勉強自己長久待在那樣的環境……就算是為了報導真相。

  如今的她已不像剛入行時那樣,認為自己適合當一名記者。

  尤其有許多事情,「真相」揭露的結果不見得比隱匿好。

  她很清楚自己對這份工作的使命感產生質疑的原因。

  那時她跑政治線一段時間了,表現一直中規中矩,也上過幾次頭條。對於一個華人記者而言,要在美國的媒體線上取得立足之地並不簡單,因此她雖然不奢望自己有一天能拿到普立茲獎,卻也總是盡力做好自己的工作。

  那次,純粹是意外,她無意間逮到一名州議員搞婚外情的證據。上司建議她將這則新聞刊登出來,該篇報導果然登上了頭條,消息如旋風般愈刮愈烈,到後來,那位議員的妻子私下接受了她的訪問……

  彼時,寧海拿著錄音筆自以為盡職地前去訪問該議員的妻子。

  她問:「布斯太太,請問你對於州議員的外遇有什麼想法?」

  當時那位貴夫人輕蔑地瞥了她一眼後,冷笑道:

  「想法?寧記者,你專跑政治新聞,不去關注議院即將通過的法案,反而拿放大鏡檢視我失敗的婚姻,同是女性,這對你有什麼好處?對公眾又有什麼好處?」

  「公眾有知的權利!」寧海當時拿出記者這一行千篇一律的回答。

  「公眾僅須知道州議員支持什麼法案,以及該項法案會否增進或減損他們的權益。公眾不需要知道我跟我丈夫實際上已經分居兩年,更不需要知道我丈夫對歷任女助理的興趣。當然.如今人們已經廣知這些事,無論我再說什麼都無法挽救已經造成的傷害,可是他們卻不知道,我的孩子在這件事曝光後,拒絕再去學校上學,因為他們不喜歡被人指指點點,甚至嘲笑。小孩是無辜的。為了我的孩子,我可以站出來向社會大眾表示我丈夫絕對沒有偷腥,我甚至可以當著眾人的面宣誓我們夫妻的感情依舊堅貞,即使我也明白這麼做的結果,只是讓許多不相干的人同情我這個做妻子的。人們會以為我為了丈夫的前途,不借對公眾說謊,營造出家庭美滿的假象,他們會認為我是一個傻女人。然而,我還是會做我該做的事——我會陪同州議員出席記者會,會扮演好一個賢妻良母的角色,我的一雙子女會站在我們身後,我家的寵物露西甚至會咬著狗骨頭乖乖蹲在州議員的腳邊讓媒體拍照。屆時,你所謂的真相,不過是人人心裡有底的一場世紀謊言,而你認為你口中的公眾會在意這些事情嗎?不,他們才不在意!人們只是需要一些可以共同討論的話題來填塞貧乏的社交生活。你所謂的『真相』並不如你所以為的那樣具有意義。甚至於,寧記者,我認為社會大眾對於私領域的事情並沒有絕對『知』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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