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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唐絹    


  貴媛安不說話,還是看著主母的臉,看得她都有些不自在了。

  其實,主母年已七十,容貌卻維持在五十好幾。貴媛安也是,三十七歲的他,面孔依然有著二十歲的俊朗精緻,那是因為,濤瀾侯家族為「武羅」後代的緣故。

  在禁國的神話中,傳有四大「禁獸」,皆懷有異能,於遠古時,為創國者少司命帝穩固禁國國境。而天下既定,祂們的後代雖他為人形,但仍保有其先祖異能,也獲得了朝廷的爵位與食邑。

  武羅,即是四大禁獸之一,為帝都的守護者。傳說祂生如人形,遍身豹紋,聲音像玉珮的搖動。為了永生永世堅守帝都,所以祂讓自己的心化為玉,得以忍過各種病癆傷痛。這顆玉心,便承繼在每一代長子身上,使得他們的面貌不易老衰,身體不易疲累,受了傷也可馬上痊癒,因此比一般人長壽。而為了維繫家族的團和綿長,長子的元配可以透過「畫武羅」的儀式,得到承繼者的另一半玉心。

  可是他的父親,卻比他妻子早一步走了。每每看著主母那張臉,貴媛安都會冒出這念頭:沒有什麼可以殺死他們的,就只有寂寞。

  寂寞可以讓一個人不想活的。

  貴媛安一直都知道父親寂寞的原因,因為他也可能步上父親的後塵。

  如果,他始終擺脫不了這個朱麗氏的掌控,也無從選擇陪伴他走完這一生的伴侶的話,那麼,他也將被寂寞殺死。

  他突然覺得煩躁,開始用扳指輕敲著桌緣。

  朱麗氏咳了幾聲,不打算屈居在她兒子的氣勢之下。她先開口:「我與德清,替蔚麼作了主。」

  貴媛安一僵,聲音有點不穩。「什麼?」

  「知道單胡吧?」主母有些得意。「他任職磨勘京朝官院,做到東知院,總管所有文官陞遷的事。我們有了這樣的女婿,你們武侯派的,就可以和士侯派的拉近關條,不是嗎?」

  「主母把貴蔚許給他?」貴媛安咬著牙問。

  他終於知道,貴蔚為什麼會發抖,為什麼會害怕,為什麼會說出那些莫名其妙的話。他不該離開穰原,不該離開她半步的。

  「如果我不早點把她嫁出去,難道要讓她留在這個家一輩子,擾你的心性、壞你的名聲?」主母不屑地笑著。「朝裡朝外都傳成這副德性了,不要以為大家都不知道,你們私底下干的骯髒勾當。她還有人要,就要偷笑了。」

  貴媛安猛地站起來,要往外頭走。

  朱麗氏拍桌,拔尖著喊:「你去哪兒?!」

  此時,喘著茶盤的德清氏也正巧進屋。見貴媛安面無表情,她笑著說:「那麼急,去哪兒?嘗了春水仙再走吧?」

  貴媛安停了腳步,看著德清氏,又看了看他母親。「我從沒有要隱藏什麼。我也不覺得,這是什麼骯髒勾當。」他笑咧了嘴。「總有一天,我會讓全穰原城,都承認這件事。」

  德清氏不笑了。

  朱麗氏氣得嘴裡直嘶嘶叫。「你、你、你——敢?」

  「主母可以再活久一些。」他馬上接話。「看我怎麼做。」

  朱麗氏捧著心,呼嗤呼嗤地喘著,臉都紅了。

  德清氏擱了茶盤,趕緊去撫主母的背,然後用一種幽怨的眼神望著貴媛安。

  看著這情景,貴媛安只是嗤笑一聲。他不擔心,因為主母身上有另一半玉心。他也不慚愧,這女人之所以安安分分待在這個家,只因為她還沒得到另一半玉心。

  這個家,不只是他,很多人都會耍技倆的,只有那個孩子……

  將來,我也會有丈夫的。大哥……

  他的心一揪,更義無反顧地往外走。

  他的玉心,從不為任何事所動,就只會為了那個從不爭的女孩所痛。

  這痛,總能讓他意識到,世上很多事,不是活得夠久,就能達成的。

  第1章(2)

  ☆ ☆ ☆ ☆ ☆ ☆ ☆ ☆ ☆ ☆ ☆ ☆ ☆ ☆

  南北直向的棉桐大街,是穰原城西的一條商業大道。街上還有許多支巷,其中有一條巷,全是茶號與茶商會館,因此那條巷便稱作支棉桐茶街。

  貴蔚不在宅裡,就只會在一個地方,那便是支棉桐茶街的麗台茶號。以前他常帶她去喝茶。她吃點心、捏陶,他則聽小曲,或只是靜靜看著她,也是一種享受。

  他們有多久沒有這樣獨處了?

  貴媛安要車伕駛得再快一些。

  一進茶號,撲鼻的是濃濃茶香,及市井的紛鬧聲。一樓茶廳布了一張張四仙、八仙桌,近百人擠著,有的談論政事,有的漫談瑣事,店夥計便高舉著湯瓶,穿插在人群中,時峙呼著「加湯、誰要加湯?」的口號。

  對這紛擾,貴媛安其實是不喜歡的。他很敏感,這茶香裡,雜著人的體昧、汗昧,他都聞得出。要不是貴蔚喜歡吃這茶號的糖茶粿,他不會來的。

  茶號掌櫃馬上認出貴客上門,老遠就想揮手大呼。「這不是濤瀾侯爺……」

  貴媛安比了手勢,要他噪聲,不要招搖。並招招手,要他靠近說話。「貴蔚在這兒?」

  「在,在,她一來,小的就把她安置在老地方哩!」掌櫃討好的嘴臉。突然,他想到什麼,又說:「對了,侯爺,申時初頭的時候,有個爺來這兒找您呢!」

  貴媛安看他,要他繼續。

  「他在這兒坐了半個時辰,東張西望的,小的問他找誰,他問您是不是習慣上這見喝茶?」

  貴媛安垂下眼。「還有?」

  「嗯……他說的官話挺怪的,也不像方言,倒很像牡國——」

  貴媛安塞了枚銀餅給他,打斷了話。「下回再這樣大聲嚷嚷,我便不來了。」

  「好的好的……」掌櫃趕緊鞠躬哈腰,然後領著貴媛安往樓上的靜房走。

  上了樓,樓下的紛鬧都上不來,廊上很靜,只有茶號院子外的樹葉婆娑聲。他遣退了掌櫃,安靜地進了那廳獨間茶房。他輕聲闔上門,繞過屏風,找到了貴蔚。

  貴蔚總是喜歡背著門塑陶。這是一個孤獨慣了的人,面對世界的態度。

  貴媛安瞇起了眼,更靠近她。越過她的肩,他看到她手裡在塑的陶俑。

  他開心地笑了。她在塑他,塑她眼裡的他,把她的思念、真心,都塑在上頭。

  他知道。他感受得到。

  然後,她放下刻刀,拿起一枝點了黑墨的細畫筆。他看到她遲遲懸著手,不敢下筆。想下筆的時候,手竟然是抖的。

  接著,肩膀也抖了。之後,全身都抖了。她哭了,她又哭了。

  貴媛安想也不想,伸出雙手,從後頭握住她持畫筆的手,另一手托著她拿陶俑的小掌,整個人身體的烘熱,都包住了貴蔚。貴蔚當然嚇到,她趕緊回頭,貴媛安的臉順勢貼上她的頰,她的眼淚全糊在他臉上。

  貴媛安難過地歎了聲氣,說:「妳以前,好喜歡看哥哥的哭痣。既然如此,這顆底,怎麼可以畫不好呢?」貴媛安施力,牽著貴蔚的手去點陶俑右眼下的底。他說得輕聲:「來,我們一起畫。」

  貴媛安又說:「蔚蔚,我都知道了。」

  貴蔚忽然又是一抖,畫筆一偏,整筆的墨色畫去了陶俑的半邊臉。

  「哥哥變醜了。」貴媛安笑了一聲。「妳想和這個丑哥哥在一起嗎?」

  貴媛安坐到她對面,盯視著她。「還是,和妳眼前這個人在一起?」

  「不可能的……」貴蔚低低地說。

  他的聲音有些硬。「看著我說話,蔚蔚。」

  貴蔚還是沒有理會他。

  貴媛安壓抑地歎了聲租氣。「蔚蔚,妳想要什麼,哥哥都會給妳,可是,妳要開口。」不知拿她怎麼辦,他只能先說。「妳想要嫁人嗎?」

  想了一會兒,貴蔚點點頭。

  貴媛安有點錯愕。「妳嫁人,那哥哥怎麼辦?」他沙啞地問。

  貴蔚震了一下,搖頭。她的意思是,不知道。

  貴媛安緊抿著嘴,悶悶地問:「妳是不是厭膩了哥哥?所以想逃?」

  貴蔚驚訝地抬起頭,想說什麼,最後卻又不敢說。

  他當然知道答案不是這樣。她不會厭膩他,就像他永遠不可能厭膩她一樣。

  看看那只陶俑塑得多細,他的髮式、慣穿的袍子、皂靴,他腰帶上的魚符袋,連他那顆右眼哭痣都想標上。他不在她身邊時,她就是藉著這種方式來想念他。

  他只是想逼著她說話,開口說他想聽的話。可是她不說,什麼都不說。

  最後,等不到想聽的話,他近乎嘲弄的一笑。「妳不想要哥哥的身體嗎?」

  貴蔚一愣,臉上立刻是驚訝與羞辱。

  「妳也愛哥哥那麼久了,難道都不好奇嗎?」說薯,他竟解開了他脖子上的直領扣子,還繼續的,一個一個往下打開。看著貴蔚傻掉的表情,他笑得邪魅。「想看嗎?看過之後,妳就不會厭膩我,就不會這麼急著想嫁給那種無聊男子……」

  貴蔚生氣了,氣得臉都紅了。她快手快腳,收拾桌上的陶土、刻刀、畫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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