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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頁     樓雨晴    


  「那你睡……別手來腳來……唔……」

  我慢了好幾步,才領悟裡頭是在進行什麼好事。

  相隔於內外室的布幔半掩,隱約只見紗帳內,一雙交纏在一起的身影。

  「小恩,別壓著我……」

  「又不是沒壓過。」然後是曖昧的啾啾聲。

  果然!我其實有偷偷猜想過,父親看起來文弱秀氣,八成被強勢又霸氣的爹壓得死死的,比較適合「坐享其成」的那種吧……

  「嚴知恩!」父親似是怒了,一個翻身,反壓住對方。

  不、不會吧?!

  事情其實不是我以為的那樣嗎?

  「叫你別亂來,聽不懂嗎?」

  「……」

  爹也不曉得咕噥了什麼,便聽父親半是無奈地歎息,低頭安撫地吻了吻。「我沒有不喜歡,只是擔心你。更早那幾年,你酒色財氣哪樣少沾了?別以為你真能活得比我久。淡情少欲,多陪我幾年,不好嗎?」

  「別擔心,我會比你多活幾天……」

  「你最好說到做到。」

  然後又是一陣體息交纏、以及似有若無的喘息聲……

  再偷窺下去就不道德了。我趕緊往門外退,掩妥房門前,一聲似有若無的呢喃聲飄來。

  「哥……」

  我腦海麻了一下。

  這就是那本書冊裡形容的……我所無法想像的那種情韻嗎?

  輕輕的、很纏綿,帶著柔軟地、化不開的濃濃情感,絲絲縷縷,黏膩催情得教人耳根都紅了,不難想像,父親一定更招架不住。

  我想,我還是晚點再來請安好了。

  那一年,是我人生最圓滿、也最安逸的一年,有爹、有父親、還有我心愛的蕭眠,都陪在我身邊,往後,就算再如何幸福,總覺得還是缺了那麼一小角,無法圓滿,偶然想起,仍會湧現淡淡的悲傷。

  我和蕭眠依然停在牽牽手、親親抱抱的純情階段,沒有再進一步,不過單是如此,我已經很滿足了。

  那日,我記得是中秋佳節,一家人聚在一塊兒吃吃喝喝,父親取出兩罈酒,爹當時頗驚喜。

  「你還留著?」

  「嗯。」父親向我解釋,這是許多年前他與爹一同釀製的。「你曾說,這酒得留待人生至悲或至喜時才開封。我成親那日,見你一人在月下愴然獨飲,我心裡……很是難受。」

  爹挪挪椅,靠坐過去,在父親耳畔笑謔。「就是存心要你心疼。」

  父親橫他一眼。「我現在想拿出來,與最親愛的人共飲。」

  「你的意思是,你很快樂?」

  「嗯。對我而言,人生至樂,莫過於此,我很滿足,也很快活。」

  爹似乎對這答案挺滿意,乾脆地開了壇口,為我們三人斟上滿滿一大杯。

  酒過三巡後,我們都有些許薄醉,爹鬧開來了,借由幾分醉意纏著要喂父親酒,而且是那種很情色的喂法。

  「別鬧,意同在這兒。」

  「他不是孩子了,說不定他與蕭眠玩得比我還瘋。」

  我立刻識相地接口。「請隨意,不必理會我的存在。」

  為了讓他們自在些,我借口要去外頭走走,吹吹風醒酒,不想壞了此刻的好氣氛,畢竟,父親內斂的性情,向來極少有明顯的情緒外露,但是這一晚,他真的很開心,眼眉淨是掩不住的笑意,連爹失了分寸的纏鬧行止,都睜隻眼閉只眼地由著他去。

  我人都還沒走到門口,爹已經迫不及待欺上前去,噙住對方的唇,幾許酒液沿著交纏的唇際滑落,他吻得激情又熱烈,我臉都紅了,趕緊目不斜視,加快腳步退出門外。

  其實我也沒去哪兒,不過就是站在銅雕護欄邊賞賞月色而已,主要是想讓爹和父親獨處,說說體己話。

  「這是……原來在你這兒,難怪我找了好久,就是找不著。」

  裡頭的對話斷斷續續傳來,父親不知拿出什麼,讓爹很驚喜。

  「你走後,我去拾了回來。」

  「……池水很冷,難怪你又病了。」

  「既然知道,你還泡了一夜池水?」

  「我自己扔的,當然要自己找,你何必為了我的任性,病上這一場?」

  「你啊……」父親沒轍地歎息。「不是真心想這麼做,卻每每為了激我而意氣用事,事後才來懊悔,損人又傷己,這種個性真要改改。」

  「你以為我對誰都這樣?那是你,我鬧不成熟的孩子脾氣,也只對你。」

  父親悠悠歎了一聲。「一眨眼,都這麼多年過去了。」

  「是啊,接下來,大概得替兒子籌辦婚事了。」

  這是什麼老夫老妻對話?因為提到我,也就順勢側首,往偏廳口的方向望上一眼。

  爹正側躺在長榻上,枕著父親的腿,閒適地半瞇著眼;父親長指靈巧地游移在腦際幾個穴位,力道適中地替爹揉按著,那畫面是說不出的和諧、寧馨。

  「還疼嗎?你近來似乎常鬧頭疼。」

  「一時開心,有點喝多了。」

  靜默了下,父親再度開口。「你真不打算告訴意同,蕭大掌櫃根本沒有兒子的事?」

  「說來做啥?他要會因為這種事就決定要或不要蕭眠,那這種薄弱感情,不提也罷。」爹理所當然回應。

  什、什、什麼?!他們到底在說什麼?蕭家沒有兒子?那蕭眠哪來的?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嗎?

  我腦袋一陣打結,爹說的「這種事」,到底是哪種事?莫非——

  一道驚雷劈上腦門,蕭眠——原來是領養的,並非蕭掌櫃的親生兒子嗎?

  爹也未免太小看我了,我才不會因為身世這種事就嫌棄蕭眠,成為棄兒又不是他願意的,而且他對養母孝恭至極,這多難得啊!我敬佩他、心疼他都來不及了,怎麼會不要他?

  唉——這事應該早讓我知道的嘛,這樣我一定會待他更好、更疼惜他的。

  「……你說得好理所當然,真不是為了整兒子?」

  「當然不是。難不成——你在意這種事?」爹瞇眼,朝父親瞧去。

  「……你其實是拐著彎在問我,後不後悔吧?」

  「也是。你順道答一答好了。」

  爹,你這人真的很死要面子,就坦率地問父親,與你在一起後不後悔就好了嘛!何必拐著彎,又刻意表現出很不經意的樣子,看起來很惺惺作態耶。

  「我不後悔,小恩。來生我還是希望遇上你,但是這回,我會貪心地渴求能以更適合的身份與你相遇,少走些冤枉路。」

  「說到底,你還是在意的!」

  「你心裡難道就沒有一絲遺憾?不能子孫滿堂,讓世人認同我們。」

  「一點也不,我們還有意同,他是個貼心懂事的好孩子,強過別人不肖子孫滿堂,敗盡家產。你若有工夫想那些有的沒的,倒還不如求個平安康泰的身體,少受些折磨,這比什麼都重要得多。」

  「無論我們身份如何不妥?」

  「當然。只要你還肯要我,我一定守牢你,就像這一世。」

  「嗯,約好了,誰也不能悔?」

  「不悔。」

  那時我只覺得,這兩個人也太未雨綢繆了些,今生都還沒走完,就急著商議來生之事,日子都還長著呢!

  那時的我哪裡知道,以為還長長的人生,一轉眼就到了盡頭,那夜瑣碎的家常話,竟成了訣別語,音容笑貌走入回憶,人間從此絕響。

  此後,只能在夢裡,低回思憶,年復一年。

  之三、魂夢相隨

  中秋過後不久,父親走了。

  明明,前一刻還言笑晏晏的人,下一瞬就沒了,教人如此措手不及。

  父親是在睡夢中走的,無病無痛,走得極為安詳,也因為事前完全沒有徵兆,我一點心理準備也無,至今仍無法接受。

  爹像是早預料到了一般,沒有任何的意外,很平靜地接受了事實,有條不紊地著手處理起父親的身後事。

  看著佈置好的靈堂,我的淚水再也無法自抑,洶湧成河。

  「哭什麼?沒出息。」爹斥了我一句,依舊鎮定地指示著婢僕打點里外。

  父親頭七這夜,我一直拿不定主意,是要讓爹最後再單獨與父親說幾句心裡話,還是父親會希望他在這世上最關愛的兩個人都能陪在他身邊?

  然後,爹便開口了。「待著吧!我也需要!有個知他、懂他、也愛他的人,陪我談談他。」

  於是,我留了下來,安靜地陪著他折紙蓮花。

  過了大半夜,他才緩緩開口,告訴我說:「嚴老爺當年請高人批過命,說他最多活不過四十九歲。多年前,那位指示我的高僧也不約而同地斷言,四九是他的命數,誰也更改不得。所以嚴老爺即便想借盡我的陽壽來為他延命,也不敢真與天爭。這些年來,我早有心理準備,能陪著他走到這地步,已經沒有什麼好遺憾了。」

  難怪爹接受得如此坦然,不曾如我一般慌了手腳。

  如今想來……中秋那一夜,真是在交代身後事?父親知道,這會是我們團圓的最後一個中秋,甚至開了珍藏的那兩罈酒,讓爹與我知道,這一生,我們給他的快樂很多很多,人生至樂,他已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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