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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席絹    


  沒有叫人起來的樣子,父親氣唬唬地跨出公廳,實在是因為很多工作還等著他做,他只是回來拿個工具而已,沒空料理這些小蘿蔔;要有空,非吊起來打不可。

  出了公廳,走在曬穀場上一步步走遠,眼看就要跨出三合院——

  一條漏網之魚睡完午覺走出來,正想找人玩,一開紗門就與父親望個正著。兩兩相望,小女孩嘖嚅地怯叫了聲:「爸。」

  「一起去跪!」父親不知道該怎麼回應,於是遙指公廳處。

  最後一根蘿蔔,問都不敢問為什麼,要哭要哭地走過來,乖乖地跪下。

  父親走出三合院,想是去田里工作了,看來我們將要跪到晚上他回來為止。每個人都把怨恨的眼光瞄向大堂哥。

  大堂哥也很有心贖罪,把撲克牌拿過來,蹲在我們面前,說道:

  「那我們就在這邊玩好了。」

  有人正要點頭,忽見得父親竟又走進三合院,我們都嚇呆了——全都又跪得直挺挺,可媲美雕像。

  父親沒走過來,遠遠看了我們一眼,搔搔他的小平頭,像是頭皮突然很癢。一個堂弟剛好回來,經過他身邊時被他叫住,不知說了些什麼,只見堂弟點頭看過來。不久,父親走了,而堂弟走進公廳,忠實傳遞聖旨:

  「你們爸爸叫你們起來啦。」

  喔。我們都站起來,伸手踢腿,拍掉膝上的泥灰,因為害怕爸爸又會突然蹦出來,大家決定下次不可以在公廳玩牌。

  「……嗚,人家又沒怎樣……」最無辜的那個現在才敢哭。

  大伙隨口安慰:

  「啊你是大伯的小孩呀,其他人都跪了,你沒一起跪會很奇怪溜。」

  也是。爸爸總是努力做到不讓其中一個小孩覺得自己被孤立。

  只好下手

  現在想想,覺得實在有趣。

  爸,您恐怕是三合院內最倒霉的父親了。

  因為您的臉孔比別人多了一點橫長的肉,

  於是大家公推您是最嚴酷的父親,要是打起小孩一定得送醫。

  當別的小孩因犯錯而被打得滿頭包時,

  我實在想不起來您除了打過我們手心之外,還打過哪裡。

  デ……那,打哪裡呢?

  デ說起挨打,那可是我們童年的共同記憶。

  哪家小孩沒被打過?您沒聽過以前有句話叫「下雨天打小孩」嗎?嗄?居然聽不懂?你沒當過小孩呀?!

  讓我來告訴你吧!那個意思是說,由於鄉下人平常農忙,偶爾還得打打零工賺些奶粉錢貼補家用,忙得不可開交之餘,要是自家小孩犯了錯,並不會馬上處罰,而是等下雨天再來算總賬。有錯就打,旁邊沒錯的順便罵罵,反正你總有一天也會犯錯,現在先罵也沒冤枉你。

  我們家的小孩比較乖,當然所謂的乖是指:不會傻得在大人面前做出絕對會被捶的行為。如果你們也是上有嚴厲的奶奶與父親的話,相信我.你們也會很快地學會如何趨吉避凶。

  可是,只要是小孩,絕對會有犯錯被逮到的時候。我們當然也不例外。

  有一次不知道做錯了什麼事可能是跟著堂哥堂姐去隔壁三合院踢館,或者是跟別家的小孩玩遊戲玩到打群架,又或者是把家裡那兩隻愛哭愛跟路的小的撇在一邊自己去玩吧……

  總之,是其中一件被逮到了。

  我家爸爸呢,總是嘴巴上說得很凶狠,實際執行的卻不多。

  可能是他光是用買的就已經夠我們皮皮判了,哪還需要真的打?

  再一個原因是,由於他年少時期血氣方剛,老是跟人打架,順便也練了些拳腳功夫,那一身的鋼筋鐵骨,隨便揮一拳,包我們免費直飛鄰村的外婆家。

  所以縱使他常常覺得我們很皮很欠扁,卻不知道將我們從何打起。他拿捏不住可以讓我們受到教訓但又不至於使我們受傷的力道。但是這還不是他最苦惱的,他最苦惱的是面臨非打不可的時候,他該打哪裡?

  這一天,他不得不打了,倒不是因為這次情節比以前嚴重,而是,您知道的,小孩子向來是掉了傷癡忘了痛,不久久打一次,他怎麼知道要怕?怎麼懂得要乖?

  剛好這一大心情有點小不好,小孩們又有點小不乖,天時地利人和皆具,東風也不缺,就行刑吧!

  デ……那,打哪裡呢?

  打耳光?不行不行,怎麼可以打小孩子的臉?他這輩子最痛恨這種侮辱了,豈可教自己的孩子承受!

  拿籐條亂抽一頓?要是傷到筋骨怎麼辦?小孩子還要不要長大啊?

  頭部,不可以;身體,也不可以;屁股……還是不行。

  這個當人家爸爸的總不自禁回想到幼年時被自己的父親拿扁擔追得滿村子打的前塵舊事,那種屈辱感是他一生的痛,萬般不願自己的孩子留下這種回憶。他這麼死要面子,自己的孩子當然有遺傳到,搞不好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一顆腦袋這樣左想右想的,火氣也消得差不多了。但是還是得做做樣子,畢竟剛剛吼得那麼大聲,我們這些小孩也都跪一列簌簌發抖中,旁邊還圍著一群等他開打後勸他息怒的大嬸、阿婆們,這出「嚴父打子」戲豈是說收場就收場的?

  好吧!速戰速決——

  「手伸出來!」隨手折來一根細竹枝,咻咻生風。

  嗚……手會斷掉啦!

  年紀大一點的小孩,眼中含淚;年紀小的已經哭出來了。

  啪啪啪,老大打三下,老二打兩下,老三打一下——

  「哇……」跪在最旁邊的老么嚎陶大哭。

  「咦?啊我都還沒打,你哭什麼?」父親非常訝異。

  在旁邊看的堂嬸忍不住問:「你幹嗎打老麼?」

  父親一愣,熊熊想到:「我沒有要打他呀。」

  一個伯婆又問:「那你幹什麼罰他跪?」

  「我沒有叫他跪呀!你怎麼自己跑來跪了?」父親叫完,突然嘴角有些抽搐。草率地叫我們下次別再犯錯之後,平身,解散。

  然後,他躲到一邊去偷笑。

  雖然孩子們傻兮兮的舉止逗笑了他,但笑完後他開始決定,以後打小孩就只打手心,不打最好,反正用嚇的也很有用,又不必擔心把孩子打笨。他希望他的孩子全長得機靈聰明,傻乎乎的可不好了。

  沒辦法,父親比較相信後天努力絕對可以強過先天遺傳。

  有沒有很怕?

  說到處罰這檔子事,我發覺您真的花招百出,

  既然不能打,而您對我們的管教又不肯降低標準,

  於是您很會把握所有的機會教育,

  讓我們記住什麼是疼痛,千萬不要隨便犯錯。

  依照慣例我們回:「有很怕。」

  既然處罰是每個小孩都必然會吃到的排頭,當然也就不會只是我們家的專利。

  父親對我們的要求頗高,所以我們挨罵的機會幾乎天天有。對長輩稍有不敬、沒照顧小弟小妹、不肯吃飯、太愛玩等等等,都是挨罵的理由,並被隨時隨地糾正,所以我們幾個小孩的自由指數比起別人真是少得可憐。有時候我們看到那些同輩的堂親出言頂撞長上都不會有事時,心中真是亂羨慕?把的,覺得堂伯、堂叔他們好開明喔,對小孩好好喔!

  可是與其說他們開明,倒不如說他們懶得去糾正小孩子的行為舉止,總認為這些小習性沒什麼,不必看得太嚴重。他們甚至也不認為我家爸爸是夏的注意我們的規矩,根本是把他的嚴厲看作是趁機發洩自己不佳的情緒而已。

  有位堂叔就曾對父親勸過:「你心情不好也不要罵小孩嘛,你看你每個小孩都怕你。」他在說這話時,他的女兒正巴在他褲腳邊往他口袋裡掏零錢要去買零食吃。

  父親回他一句:「我罵是不要他們養成壞習慣,跟心情沒有關係。」實在是忍不住,所以道:「你也不管管你女兒。」

  「只是拿零錢會怎樣?你就是對小孩太壞了。」說完還慈愛地掏出所有零錢讓她去跟其他哥哥分。

  喔!好好喔,叔叔真是好爸爸。正在一邊吃飯的我們,捧著碗目送他們溫馨的一家子往遠處的柑仔店而去,流下渴望的口水。

  父親惡狠狠地瞪我們,把我們的臉瞪回碗裡努力加餐飯後,開始新的訓活:「你們要是敢伸手亂拿錢,我就剁斷你們的手。看你們還怎麼拿碗吃飯!有沒有怕?」

  「有怕。」我們怯懦應著,聲音比蚊子還小。

  雖然「狼來了」講太多次會逐漸失去功效,但是天真純樸如我們,還是很賞臉地給他害怕一下,並願意相信狼總有一天會來,絕對不敢等閒視之,至少還記得的時候不敢。

  但是小孩子的記性都不長,對大人們耳提面命過的種種「不可以」都忘得特別快。而且小孩子也不懂得什麼叫認錯與反省,有時候大人口中的「錯」,對小孩而言只代表要被懲罰,而不是真的知道自己有錯。父親好像也是知道這一點,所以他從不會在我們還那麼小的時候問我們犯錯之後會不會反省與改過,最簡單明瞭的問話是:「這樣打你,有沒有很怕?下次還敢不敢再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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