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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衛小游    


  「我十分確定。」

  「不,你有,你把心裡頭的一堆垃圾往我身上傾吐,也不管被你吐的人願不願意聽。」

  「我……這哪裡算啊!」

  「怎麼個不算法,你倒是說說。」他故意掏掏耳朵,咧嘴道:「這回我洗耳恭聽。」

  老天,好討厭的人,無賴就是無賴,跟無賴講話鐵定會被氣死。我決定閉上嘴巴。這一靜下來,我才發現,飛機早已飛上了藍天。

  隨著高度的爬升,我們離台灣本島愈來愈遠。

  西北部的海岸線嵌在台灣海峽上,看起來是那麼的蒼翠美麗,眼下所見的美景幾乎奪去了我的呼吸。

  陽光在我們頭頂上,雲朵則在腳底,我們正往南方飛去。

  「瞧,搭飛機沒你想像中那麼可怕吧,習慣就好。」

  他一開口,我才意識到:他剛剛那麼說話,或許是為了轉移我的注意力。

  他是個外冷內熱的人,那一夜之後,我就應該知道這一點。

  只是他實在太會諷刺人,我就是聽不慣他說話的那種調調。他應該可以更有禮貌一點。

  他笑笑地問:「去哪裡呀,小姐?」

  「澳洲。」我淡漠地說。

  「去看袋鼠還是準備嫁給那裡的土著?」

  聽聽他的壞嘴巴,我真想拿卷膠帶把他的嘴封起來。

  我皮笑向不笑地說:「都在考慮中,謝謝你的關心。」

  「不客氣。」

  他竟還有臉說!我真是服了他了,臉皮真厚。

  「算了。」我歎口氣,收回所有攻擊的利爪。

  他挑起一邊眉毛。,「這麼快就認輸了?」

  「我可不認為這有什麼輸贏好說的。」

  他哼我。「輕鬆點,別老那麼正經八百。」

  我馬上反駁回去:「我才不像你,這麼隨隨便便。」

  他雙手一拍。「這就對了。」

  我霎時才發現我又中了他的計,不禁暗自懊惱怎麼老是這麼容易受他牽動,但隨即又覺得自己反應太過激烈,簡直跟個愛鬥嘴的孩子沒兩樣,我心頭一寬,笑了起來。

  再回頭看他,我沒了惱怒,反倒慶幸起在我的初次飛行裡有個不算陌生的陌生人在身邊,緩和了我的緊張。

  他看見我笑,伸出手指掐了掐我的嘴角。「你笑了?」

  我下意識避開與他肢體上的接觸,維持著得來不易的笑容,開玩笑說:「我只有兩種表情,笑跟哭,你要看哪一種?」

  他沒那麼好拐。他摸摸下巴,壞壞地選擇:「你先哭一次我看看,如果很醜,我就選另外一種。」

  「你看過我哭。」我說,記憶又回到那一夜。

  那一夜在我們之間形成某種微妙的聯繫,我說不出我對他是什麼感覺,也不知道對他來說那一夜有否代表什麼,我只知道那一夜我們分享得太多,我無法將他當作一個陌生人來看,儘管我對他一無所知。

  對我來說,他是一個不算陌生的陌生人。

  他在沉吟,不知道在想什麼。

  他抬起頭面對我時,只說:「我不記得了。」

  很簡短的一句話,充分表明了他的態度——他不記得。

  「喔。」我淡淡回應一聲,轉過頭去看機艙外的重重雲層。

  「該死。」他突然說。

  我回頭瞥他一眼。

  他說:「你還是笑吧,但是別笑得像個白癡。」

  我學他輕輕一哼。「從來就沒有人說我笑得像白癡,你多慮了。」

  「但你哭起來的樣子實在醜得可以。」

  我再哼他一聲。「謝謝喔,哪天別讓我捉到你在哭。」我撂下狠話。

  「你儘管慢慢等吧。」這是他的回應。

  真夠自大的了。男人!

  我閉上嘴,又把頭偏開去看窗外的雲。

  沉默悄悄降臨在我們之間,我瞧見他戴上耳機,打開嵌在椅背上的小電視,將頻道切換到電影台。那是一部西部英雄的美國老片,決鬥啊、淘金啊、牛仔之類的情節充斥其中。

  他把椅背稍稍後調。高頭大馬的他因在狹窄的椅子上,看起來相當不舒服。

  空姐送來了餐點和飲料,我不餓,只要了咖啡,他則要了一杯葡萄酒。

  突然,他扯下耳機,間:「幹麼不開自己的電視,老盯著我的看?」

  看來他也沒有多專心在看電視嘛!

  「無聊,不想看。」我說。

  他瞪了我好久,突然伸手來開我的電視機,把我的頻道調到那部拓荒電影上,我戴上耳機,聽見螢幕裡的對白——

  「來決鬥吧,你這個惡徒!」

  我忍不住大笑出聲,模仿影片裡的人物將那句對白複述說出:「來決鬥吧,你這個惡徒!沒有人能夠強迫我做我不願意做的事。」後面那句是我加的。

  他扯下他的耳機,也扯下我的。

  他看我,我看他,我們對看了許久。

  我抿著嘴,他則裝出一副酷樣,橫眉豎眼的,結果他先忍不住笑出聲。他笑了,我才跟著笑。這就是輸贏的問題了。

  我學他剛剛掐我嘴角的樣子,也掐掐他的嘴角。「你笑了。」

  「我知道。」

  「你笑起來很好看。」

  他很得意地咧嘴。「我知道。」

  我忍不住問:「這算是有自知之明還是自大?」

  這個問題沒有難倒他,他用他一貫的語氣說:「一個缺乏自知之明的人沒有自大的資格。」

  好個回答。

  飛機已經飛到了南中國海的上空,海面上星羅棋布著大大小小的島嶼。

  快到香港了。

  我說:「我到香港轉機去澳洲,你呢?」

  「我到紐約。」

  那麼待會兒下了飛機就得說再見了。

  「去看自由女神像和找一個金髮美女?」我學他剛剛糗我的方式糗他。

  他朗朗大笑。「你太會記恨了,看來我得謹言慎行。」

  他的話無端勾起我一抹愁緒。「忘記」對我來說是這麼的困難,很多事情,我想忘卻忘不掉。

  我突然想起荷麗來找我時所說的話,她說她要阻止一個不能夠愛她的人愛她——她的堂弟……會是眼前這個男人嗎?

  我清楚記得婚禮那天他陰鬱地站在角落,在我不小心撞到他之後,我們爭吵了一陣子,他強迫我向新人敬酒,之後便帶我離開喜宴現場。我們在一家地下pub裡喝到爛醉;在飯店房間裡,他的擁抱趨走那幾乎令我承受不住的寂寞。

  他會是那個人嗎?那個愛上自己堂姊的男人……如此相近的血緣卻不容許相親……

  如果是,那麼他的心所承受的痛苦會有多麼深,我無法想像。

  「你在想什麼?」他警戒地看著我。

  我猛然回神,發現他的臉近在咫尺,他松木般的氣息幾乎噴到我臉上,我倉皇迴避。

  我緊捉著椅背,低著頭說:「快降落了,我緊張。」這不算說謊,我的確開始緊張了,在我發覺飛機離海面愈來愈近的時候。

  下一瞬間,我的手被一隻大手握進掌中,他的掌心是那樣的熾熱,溫暖我漸趨冰冷的觸覺。

  「緊張的時候不要閉上眼睛,只要深呼吸。看不見只會讓你更害怕,害怕會讓你的腎上腺素分泌過多,血糖降低,然後你就會休克暈倒,所以……」

  「所以?」

  他的眼睛似要看進我的靈魂,我渾身一頭,聽見他說:「面對你所畏懼的,不要逃避。」

  他握緊我汗濕的手,又突然放開,我頓失所依,呼吸紊亂起來。

  「深呼吸,小姐,深呼吸。」

  「喀喳」一聲,我低頭一看,才知道他已經替我扣好了安全帶。

  在扣好他自己的之後,他的手重新握住我的。

  我緊張得指甲深深掐入他厚實的掌心內裡,我無法克制,而他眉頭連皺都沒皺一下。

  在我試著放鬆時,機身突然傾斜,我嚇得低叫一聲,他立刻安撫我說:「別擔心,只是降落。」

  只是降落……而我卻大驚小怪的。我羞愧地低下頭。

  他捏捏我,說:「快到了,想想開心的事。」

  好,我想。「我要去澳洲的牧場牧羊、擠牛奶;我要躺在草原上一動也不動,直到晚餐時間到了;我要在澳洲待到我想離開的時候才離開,我不想離開,誰都不能趕我走……」

  他大笑著打斷我的幻想,說!「那你得先成為澳洲公民才能永久居留,一般簽證恐怕無法實現你的夢想。」

  我挑釁地說:「你忘了我這一趟就是要去看袋鼠和找一個土著把自己嫁掉嗎?」

  想想,我又加了一句:「你想他們會欣賞黑髮、黑眼的東方女性嗎?」

  「我認為……」他假裝感興趣地看著我。「他們會欣賞哺乳能力比較強的女人。」

  我笑打他一下。這種暗示,簡直欠扁嘛!

  飛機就在與他針鋒相對的過程裡平安降落了。

  一降落,我們交握的手就自動分開,各自去拿放在機廂上的小件行李。我看見他搬了一套攝影器材,直覺便問:「你從事攝影工作嗎?」

  他回過頭,背起沉重的腳架,又恢復他一貫的淡漠。「混口飯吃罷了。」

  見他無意透露太多,我也就沒再追問,以免自討無趣。

  我們對彼此來說,仍只是個陌生人,是在街上遇到也不必打招呼的那一種,這段短程飛行並沒有改變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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