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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謝上薰    


  石不華的嘴唇浮現懊惱的弧線,他不習慣被人拒絕。然而一思及他和郭冰巖的賭約,還有郭冰巖曾斷言他適應不了外面的生活,便很快忍耐下來,反正他時間很多。

  「傳令下去,備好馬車。」他眼一掃,夏雪立即恭身退下。「我要你們準備好的東西,準備得如何了?」

  春柔走出花廳,不一會捧來一隻食盒和一個小香囊,將食盒擱在筱樵桌前,笑道:「這是冬晴妹子自己做的一些零嘴糕餅,給姑娘們路上填饑,粗食不成敬意,勉強可以吃吃。」他將香囊交給石不華。

  「來弟,這香囊你收著。」

  「做什麼?」

  他打開香囊,倒出一隻兩寸見方的精緻白玉盒,打開盒蓋,內裝一粒粒的小藥丸。

  「我請李大夫為你調製出的止痛藥,你帶在身邊,若再犯頭痛,取出一顆服下,必能見效。」他把藥收好,將香囊放進她手中,用他的雙掌包住她的手和香囊。「記住,這是專門為來弟調配的特效藥,吃了就不再痛了。」

  「吃了就不痛了?!」來弟彷彿受到蠱惑,喃喃念著。

  「正是,吃下藥就不痛了。」他有力的聲音似乎就是一種保證。

  來弟看著他,緩緩綻出安心的笑意。

  「謝謝石大爺!可是,我沒有錢。」小小的玉盒子玲瓏可愛,來弟雖然不識貨,也知石園的東西沒一樣便宜的。「我可不可以只買藥就好?」

  「你這麼說,是侮辱了我作主人的誠意。」他皺起眉。「我就算窮得要當東西,也不會向客人收一毛錢。」

  來弟只好把香囊收進懷裡,低頭不語。

  「我又嚇著你了?看來我得留心別在你面前發脾氣。」石不華抬起她的臉,朝她笑。「小來弟,贈藥只是我一點心意,沒有其他企圖,你無需放在心上,最好呢,是永遠也用不著這些藥。來,我送你們出去。」

  馬車已修理好,財福養息了多天,更是顯得精神奕奕。他從來沒這樣享福過,不必工作便有飯吃,飯上還疊了兩大塊厚厚的醬豬肉或一隻雞腿,臨走還賞了幾塊碎銀子,他單純的腦子沒想過跟錯了主人,只是很羨慕在石園當差的人。

  出了石園,林筱樵馬上打開擱在膝上的食盒,裡頭裝的是蜜漬李、松子糖、棗泥梅花餅和桂花涼糕。她拿起一塊做成梅花形的棗泥餅,前後翻看,驚訝道:「做得這樣好看,怎捨得吃呀!不知是如何做出來的?」

  「筱樵,我也要吃。」來弟並不感覺餓,依然被勾起食慾。

  「不行,要留著孝敬舅舅,我們總不能空手去。」

  「算了,有這分心意就夠。」丁勤花知道大哥對石園有一股莫名的妒意。「這些東西不是乾糧,擱不久的,越新鮮時吃掉吧!」拿了一塊桂花涼糕便吃起來,兩女孩見她動口,也拚命往嘴裡塞。

  一走出石圍,宛如由洞天福地重返人間,現實生活的種種跟著壓回心頭,心知再不吃些好的,往後只有饅頭啃時再後悔也遲了。

  沒人將石不華的求親當真,太不真實了。

  *  *  *  *  *  *  *  *

  天氣漸漸地炎熱,林來弟走進林裡撿拾柴火,不時舉袖擦汗,她的鞋底又磨破了,一直沒時間補,生怕沒做完舅媽交代的工作,不給白面吃,罵她是懶惰鬼,只配啃雜糧饅頭,粗礪的食物幾乎磨破她的喉嚨。

  一想到此,她動作加快,也許舅媽真的罵對了,她真是笨手笨腳,心裡愈想快點做完,愈是弄巧成拙,搞得一團糟。

  如果沒有舅媽該多好!她常常偷偷這麼想。

  剛進了家那二十天,日子好過得多,每天幫忙家務,沒好吃的,但管飽。

  她舅媽閔杏妃二十五歲時下嫁三十六歲的鰥夫,一進門便很快掌控了丁家的一切,連丁勤花都不得作聲。

  在鄰村,人人讚頌閔杏妃是個孝女,為著照顧生病的老父而延誤花嫁,父死後又守了三年喪,才由同宗一位叔公作主將她訐配給桃花村的丁秀才。有幸娶到名聲良好的妻子,丁耕義自然樂意,況且還有七畝多的良田和兩名婢女、一個長工陪嫁。

  閔杏妃也不是很刻薄的人,只是她代父理財多年,精明慣了,不樂意家中白養多餘的人。當初說親,只知有一小姑守寡在家,但她早已盤算遲早將她再嫁出去,若執意守節乾脆到尼姑庵去。哪知一進門,才知多了兩張嘴,照她看,林筱樵青春貌美,不難擇配良婿,將來說不定能從聘金上撈回本錢,所以沒讓她做粗活;至於林來弟,她一看便搖頭,瘦骨伶丁,發育不全,白送人家都不見得有人要,注定是賠錢貨!

  既是賠錢貨,自然該叫她做工抵飯錢。

  閔杏妃很快看穿丈夫只是個空殼子,表面上尊敬他是讀書人,私底下不免懊惱巧婦伴拙夫,她依然必須靠自己,自然能省一點就省一點,不得不吝嗇些。若是丁耕義精明幹練,不用她操心家計,她也樂意作個慈祥、溫柔、大方的舅媽。

  天既不從人願,她的算盤只好重新打過。要放手大幹,便須丁耕義不管事,於是她好言好語勸他專心讀書,期待下次中舉。丁耕義正有此野心,將家事全委託嬌妻。

  她首先給財福一筆養老金,叫他回家去;再來便是開始著意給筱樵、勤花我婆家,這兩人一出嫁,就只剩一個吃白食的。

  林來弟從不知白己這樣惹人厭,怎麼做都不對。

  她不曾感覺這樣孤寂過,沒人能在她無助時幫她一把。筱樵成天忙著做針線,自顧不暇;阿姨倒曾和舅媽說了一回,反而差點被舅媽給罵哭了。

  來弟的思緒飄飄蕩蕩,彷如又重臨爹剛過世那段最難捱的日子,娘傷心欲絕,筱樵只會抱著娘哭,沒人有心去注意小來弟眼中的恐懼、焦慮和不安。她一個人縮在角落不敢去煩人,獨自掉眼淚,就是沒人想到要來安慰她,因為她太小,從不引人注目。

  如今舅舅和舅媽也一樣,沒人肯疼她。

  「來弟不是可憐的孤女,不是賠錢貨,來弟會幹活。」她一邊念著,一邊把柴捆成一束,她力氣小,常常捆不緊,散掉了就得重來,已經被舅媽身邊的大丫頭琴心臭罵過好幾回,琴心好比是監視她幹活的工頭。

  才兩個月,卻像兩年那麼長。

  「來弟會幹活,沒有吃白食……」

  「你在做什麼?」

  一個聲音突然嚇住她,近來她很怕有人叫喚她,怕又叫她去挨罵。

  石不華從陰影處走出,他觀察她好一陣子。「來弟,還記得我嗎?」

  「你……石大爺!」來弟宛似見到親人般激動。

  「太好了,小來弟沒忘記我。」他去一趟兩湖,勘察那邊可做的生意,心中已有腹案,便趕回來作安排,才空閒一日便從黑決明口中聽到來弟過得並不好的消息。「來弟,你在忙些什麼?」臨走,他曾交代黑決明留意來弟的事。即使早知丁家待人並不寬厚,但連一個小女孩也容不下嗎?他必須親自來看看。

  「撿柴回家好燒飯。」來弟雙手又忙起來。

  「我來吧!你手勁小。」他三兩下便將柴捆得結結實實。「來弟,把你的手伸出來。」她奇怪著,還是伸手給他看,一攤開手掌,自己卻羞赧地馬上縮回去,她的手好醜。石不華強拉來看,她一雙手紅腫、破皮,操勞過度了,才多久呀!

  「不要看,很醜。」她掙不脫他的掌握。

  「不,你的手不醜,醜的是虐待你的那個人偏狹小氣的心。」他撫著她手破皮的地方,是流過血。「很痛對不對?」

  「已經不痛了。」她不想自己總是留給人可憐的印象。

  〔別動。」把她手放在他的膝蓋上,他伸手人懷摸出一盒膏藥,抹在痛處,沁涼的感覺使來弟感覺舒服些。「你的手應該包紮起來,別再幹活,好得才快些。」

  「不行,不行,他們會不給我飯吃。」

  林來弟跳了起來,已經耽誤燒飯時間了,她必須趕快回去。

  「來弟——」

  她顧不得他的叫喚,背起柴捆馬上跑回家。

  回到後院,放下柴,打眼瞧見琴心正不懷好意的盯住她,心裡猛打了個寒顫。

  「夫人要見你。」

  來弟本能地後縮一步,不知自己又做錯了什麼。

  「快一些!慢吞吞的想挨打嗎?」琴心伸手過來扯她一把。

  「不要打我,我會幹活的。」

  「自己去求夫人吧!」

  來弟提心吊膽的隨著琴心走向大廳,大廳供有神祇,這使她的心情愈發沉重。舅媽通常將她叫進房裡訓誡,到大廳,必然是很嚴重的事。

  一人廳堂,她愈發惶恐,似乎有什麼大事要發生。不但舅媽在座,阿姨和筱樵都放下針活列席,甚至連難得見面的舅舅了耕義都被請出來。

  「林來弟,你跪下!」閔杏妃先聲奪人,給她下馬威。

  「我做錯了什麼事?舅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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