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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頁     羅莉塔·雀斯    


  至於我,我因他曾贏得我的心和自己的極度愚蠢而深感羞愧。但我在離家出走時,只是一個少不更事的女孩。雖然我們家只是柏氏家族的低微旁支,但我像任何公爵的女兒一樣備受呵護和寵愛,也因此一樣天真。對葛約翰那種舌粲蓮花的英俊無賴來說,我是太容易上當的傻瓜。我怎麼會知道他激動人心的演說和熱淚盈眶的示愛,只是……演戲?

  他也聰明不到哪裡去。他視我為通往富裕安逸生活的車票。只因為在舞台上扮演過貴族,他就自以為瞭解英國貴族。他無法想像,柏氏這樣高傲的家族竟然會拋棄十七年來不曾有過一天苦日子的女兒,任憑她窮困潦倒。他真的以為他們會接納他:一個再怎麼曲解定義都稱不上「紳士」的男人,因屬於低人一等的「戲子」而更加不光彩。

  早知道約翰有那樣的妄想,我就會點醒他,無奈當時的我既困惑又無知。我以為他像我一樣瞭解,私奔斬斷我與柏家所有的關係,和解絕無可能,我們必須自力更生。

  如果夫妻同心,我會心滿意足地與他一起住茅舍,與他一起努力改善生活。但努力與他的天性不合。我好後悔自己沒有習得一技之長。鄰居付錢請我替他們寫信,他們幾乎沒有人會寫自已的名字。我會做一些女紅,但對針線並不拿手。附近沒人請得起私人教師,更看不出私人教師的價值。除了偶爾賺到的零錢,我不得不依賴約翰。

  我得及早停筆了,因為我發現我幾乎都在抱怨。莉緹從午睡中醒來,很快就會厭煩了用她滑稽的嬰兒語言自言自語。我應該寫她才對,她是那麼聰明、美麗和善良,可以說是嬰兒中的天才兼模範。有了她,我還有什麼好抱怨?

  乖.寶貝,我聽到了。媽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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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莉緹在看完第一篇日記時停下,因為她又快要失去自製了,她的聲音太高亢,而且在發抖。她坐在床上,背靠著昂士伍替她堆好的枕頭。他還把一張小桌子拖到床邊,把房間裡大部分的蠟燭都放在桌上,好讓她有較充足的光線閱讀。

  他起初站在窗前俯瞰庭院,聽到她大聲念出日記內容時,驚訝地回頭看了她一眼。她發現自己在朗讀時也很驚訝。

  開始時她默默地匆匆瀏覽,渴望再看到多年前看過、卻不甚瞭解但依稀記得的詞句。短語特別醒目,不是因為她記得那些字,而是因為它們保存了母親說話的方式。她開始聽到母親的聲音,那麼清楚,就像別人的聲音在她耳朵裡響起,即使說話者並不在場。她只需要張開嘴巴,她的聲音就變成另一個人的聲音。不是她刻意模仿,而是自然發生的。

  所以她一定是暫時忘了昂士伍,或是深陷於過去而無法顧及現在。確定小故事全部都在而放心鎮定後,莉緹翻回第一頁,用失而復得的聲音朗讀——一項意料之外的禮物,重新獲得一項她以為永遠失去的寶藏。

  乖,寶貝,我聽到了。媽媽來了。

  莉緹現在清楚地記得母親總是聽到她,總是會前來。她瞭解鮑瑪俐對她孩子的感覺:純粹、強烈、堅定不移的愛。莉緹知道世上有這種東西存在,她曾在母愛這個最安全的避風港內生活了十年。

  她的喉嚨刺痛。眼中的淚水使她看不清楚日記上的字。

  她聽到他移動,感覺到床墊在他上床時下陷。

  「這樣度過你的新婚之夜真淒慘,」她顫聲道。「聽我哀哀泣訴。」

  「你可以偶爾流露人性,」他說。「或者柏家有家規禁止這樣?」

  溫暖的男性軀體移到她身旁,肌肉結實的手臂滑到她背後把她拉近。她知道這不是最安全的避風港,但目前似乎是,而她看不出假裝它是有何傷害。

  「她溺愛我。」莉緹告訴他,模糊的視線依然盯著日記。

  「她為什麼不該溺愛你?」他說。「以你特有的可怕方式,你可以很可愛。何況,身為柏家人,她懂得欣賞你個性中無法為外人所欣賞的駭人特質。就像丹恩一樣,他似乎也不覺得你有什麼問題。」他用傷心驚訝的語氣說出最後那句話,好像他的朋友今後一定會被當成十足的瘋子。

  「我沒有任何問題,」她指向日記。「這裡白紙黑字寫著:我是『天才兼模範』。」

  「我倒想聽聽她還有什麼話要說,」他回答。「也許她會就『如何管好這樣的天才兼模範』提供一些寶貴的意見。」他用肩膀輕推她。「繼續念吧,莉緹。如果那是她的聲音,那聲音非常具有撫慰作用。」

  莉緹記得的確是那樣。他的靠近、他的取笑和摟著她的強壯臂膀也撫慰了她。

  她繼續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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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閃爍的晨光與房間的陰影混合時,莉緹終於合起日記,愛困地歸還他的枕頭,然後倒在她自己的枕頭上。她沒有轉向他,但也沒有反對維爾做比較舒服的調整,把她拉過去使她背部貼著他的前身。等他使她舒適地依偎在他的懷裡時,她已經呼吸均勻地睡著了。

  雖然他通常都是在一般人已經起床工作或正要起床時才就寢,但此刻他卻感到比平時更加疲憊。即使習慣了荒唐度日,渴望刺激危險及其附帶的身心衝擊,但像這樣從早晨折騰到深夜也令他大感吃不消。

  在這應該感到平靜的寂靜深夜,他卻覺得自己像船長兼船員,駕駛著船與狂風巨浪搏鬥一天一夜後,撞上暗礁。

  如果沒有那本日記,他可能已經把船駛入安全的港灣。

  日記的內容就是害他沉船的暗礁。

  聽著妻子用別人的聲音娓娓誦讀時,他不只十次想搶過日記扔進火裡。

  柏安怡用來描述她悲慘生活的冷漠勇氣和嘲諷,令人不忍聽聞。任何女人都不該需要那樣的勇氣與超然,任何女人都不該過那樣嚴苛的生活。她過一天算一天,不知道何時會遭到驅逐,何時會看到她僅有的財物被舊貨商運走,或今天的晚餐會不會是最後一頓。但她拿困苦開玩笑,把丈夫的醜事變成諷刺的趣聞,好像在嘲笑殘酷的命運。

  只有一次,在最後一篇日記裡,她寫出類似懇求憐憫的文字。甚至在那時,她都不是為了自己。她在過世前幾天寫下的最後那幾行幾乎無法辨認的文字,彷彿烙印在他的腦海裡:親愛的天父,請你照顧我的兩個女兒。

  他想要忘記她的故事,就像他忘記許多其他的故事一樣,但它在他的腦海裡紮了根,就像在柏家祖先定居的荒原上頑強生長的荊豆。

  他把大部分人的話都當耳邊風,但這個過世十八年的女人的話卻深植在他心裡,使他自覺像無賴和懦夫。她以勇氣和幽默忍受命運的捉弄……他卻無法面對在新婚之夜的發現。

  他一逮到機會就跑去和丹恩吵架,急於用憤怒來抹煞另一件事。好像他必須忍受的惱人領悟是世上最痛苦的事。其實不是,只是這次玩笑落在自己身上。

  他想要莉緹,那種渴望是對其他女人不曾有過的。所以在終於和她上床之後,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感覺,又有什麼好驚訝的?

  和別人,他只是性交。和妻子,那是做愛。

  她是作家。如果她處於他的地位,她會想出許多比喻來描述那個經驗,是什麼感覺,有什麼不同。他想不出任何比喻。但他是浪子,豐富的經驗使他分辨得出差異,能夠瞭解他的心已被捲入,知道這種情形叫什麼。

  你愛上我了嗎?他曾經微笑著那樣問她,好像那個可能性令他好笑。當她沒有說出他想要的答案時,他不得不繼續微笑和打趣,但自始至終都知道刺痛他心的是什麼,以及為什麼比身體的傷害更痛。

  傷害不過如此,愛也不過如此。

  那和柏安怡所忍受的比起來,算得了什麼?和她女兒所曾忍受的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麼?

  更不必說他知道的只是一小部分。薄薄的日記本不及他的手掌大。寥寥幾頁沒有多少內容,但大部分都很駭人,每一篇都間隔很久。他確信它只訴說了故事的最小部分。

  他不想知道更多,不想感到比現在更加渺小。渺小、卑微、自私和盲目。

  但若莉緹忍受下來了,不管那是怎樣的生活;他當然能忍受得了知道詳情。

  但不是從她口中得知。她曾說不希望往事被挖出來,所以他不會逼她重提。

  丹恩會知道較多的內情,無論喜歡與否,他都得說。他負有很大的責任。回答幾個問題是聰明絕頂兼無所不知侯爵起碼能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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