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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頁 決明 白綺繡只覺天崩地裂,陳大夫的話,巨大得像雷,轟然落下。 太多太多的驟變,接二連三而來,不給她喘息時間,彷彿要掏空她一般。 她想起了娘親撫著爹親屍身痛哭那幕、想起了她的兄弟傷的傷殘的殘、想到那天黑衣人圍殺的瀕死驚恐、想到頭一回遇見赫連瑤華、想到他的孟浪擁抱、想到他為了她,不惜得罪陸丞相、想到他的半誘半逼婚、想到他婚後的寵、想到自己放縱自己,一次又一次回應他的吻及擁抱、想起娘親塞藥給她時的堅決、想起他飲下參茶前的信賴笑容、想起他在她唇間嘔血、想起他猶如山倒,崩塌於眼前、想起他失去意識之前,仍一心一意護衛她、想起她的心狠手辣、想起她的無情無義、想起她對他的傷害…… 她的腦袋容納不下,脹得好生疼痛,像有無數無數的針,狠扎她每一處知覺。守在他床榻前整夜未睡的她,再也承受不住,眼前一黑,昏厥過去。 輕輕撫摸平坦如昔的腹間,無法置信,就在這裡頭,有個孩子正在成長,已經三個月餘。雙手覆於上頭,百般愛憐,溫柔貼熨著,白綺繡臉上揉合了慈藹及矛盾的為難。 「孩子,你為何挑這時候來?在娘親打算告訴你爹一個……殘酷的事實。」她螓首低垂,嗓兒幽幽淺淺,混著歎息:「娘親不知道你爹會如何處置娘,無論如何,怕是不容娘留在這兒,那你怎麼辦呢?與娘一塊兒離開,可外婆那兒能接納你嗎?能接納一個承襲仇人血脈的孩子嗎?或者,你爹要你,允許娘生下你之後,才將娘驅離出府……沒娘的孩子會不會受人欺負?萬一你爹太氣娘親,把對娘的怨懟轉移到你身上,連他也不護你,爹不疼娘不在,又該如何是好?」她問著掌心底下的小生命。 他無法回答她。這道題,連大人都無解,孩子又豈能告訴她? 難、難、難。 又或者,你爹知道娘欲置他於死地的來意,不願意與娘有過多牽扯,不願意他的骨肉是由娘親腹中所出,執意扼殺掉你……這話,殘忍得令她不敢對孩子問出口。 決定孩子命運的難題,若丟給赫連瑤華,他會如何抉擇? 她完全預期不出來,因為赫連瑤華他迄今對她的捍衛,連她也出乎意料。姑且不論先前被陸寶珠發現她身上帶匕一事,他隻字未提,一句遷回探問都沒有,此次中毒事件,他亦是堅持與她無關,先是說他樹敵眾多,誰知是在哪時哪刻吃下了毒荼毒飯,回府後毒性發作得太恰巧,她不過是成為替罪羔羊,在府裡人取出變色銀針及參茶殘液,證明含毒,赫連瑤華也能有另一套說詞—— 「人參是誰採買的?是她嗎?泉水是誰取的?是她嗎?杯底是否事先被抹毒?太多人有足夠的機會在茶水中動手腳,憑哪一點指控她?」擺明便是完全偏袒。欲脫其罪,何患無詞? 赫連瑤華近乎盲目地保護她,不容誰說她一句不是。 倘若她問心無愧,能獲他如此全心全意的信任,不因別人三言兩語而搖擺不定,更沒改變過待她的態度……然而,她並非問心無愧之人,他的信賴,沉重得教她馱負不來,快要壓垮她。 她無言抬頭,眼前一片飄渺湖色,因雨勢加劇而白得更徹底,數百尺外的樓閣,已然無法瞧見,辟啪作響的雨聲,落於簷上、落於湖上、落於葉上,擾亂著寧靜,以至於使她忽略了身後踏入虹簷的腳步聲。 「最好的辦法,就是繼續隱瞞下去,別讓少爺知道實情,那麼你現在的庸人自擾全是無病呻吟。」 是德松。 雖驚訝他為何沒跟隨在赫連瑤華身旁護衛他的安全,她也只選擇默然回頭凝望他。德松身上衣裳有雨絲淡淡濕濡的痕跡,他冒雨而來,自有他的用意,他開口的第一句話,確實足以教她愕然。 「你要我欺騙赫連瑤華?」這是忠心耿耿的德松該說的話嗎?她以為他是來處理掉她這個危害他主子的蛇蠍女人。 「它是兩全其美的方法。」他說。 「它不是一勞永逸的方法。」她說。 「它可以是一勞永逸的方法,只要你真心回應少爺,愛他如同他愛你一般,你們會是一對教人欣羨的鴛鴦愛侶。」之前她所做所為,自然沒有追究的意義。 他說得太輕鬆容易,完全是旁觀者清的風涼。 「跟著少爺,絕對比你受雇的前個主子更加明智。良禽擇木而棲,與其過著使計暗殺人的陰沉日子,不如捨棄以往,重頭來過,當個單純的赫連夫人,為他生兒育女,對你而言,豈不更快樂些?」德松又說。 他以為她是受人聘雇的殺手,潛入赫連府裡企圖殺掉赫連瑤華,便勸她放棄前僱主的命令,轉投赫連瑤華。 「……」白綺繡靜靜的,維持撫觸腹間的動作。 如果,她是一個殺手,她會接受德松的勸服,心安理得地背叛前主子,納入赫連瑤華羽翼下,成為他真正的妻,全心愛著他、伴著他…… 她希望她是,她希望她能。 但她不是,所以她不能。 德松說的美好遠景,是虛幻的花,美則美矣,卻遙不可及,她無祛伸手去碰觸,因為她的雙手,被名為親情的繩索所縛,牢牢地,一圈一圈纏繞、一圈一圈收緊…… 「自從少爺被貶謫荒城,又遇過無數回暗算,週遭朋友下一瞬間都能亮刀殺他,他對人連一絲絲的信任都不存在。」德松突然說出關於赫連瑤華的過往。 白綺繡的驚訝,全鑲在微微瞠大的眸裡。 我被下放到荒城,途中遭蒙面人暗殺沒死,在鳥不生蛋的小城裡,三天兩頭便有刺客上門,府裡奴僕十個有七個是來殺我。我做錯了什麼?我不過是不貪不忮不畏權罷了。 那番話,不是他戲謔的謊言嗎? 「少爺得罪了當時的太尉,在官場陋習推波助瀾下,幾乎是無人敢伸出援手,甚至是傾靠在太尉威勢那方,落井下石。他看盡了冷嘲熱諷的嘴臉,更明白人情冷暖,幾回死裡逃生、幾次險中脫逃,再高遠的抱負都會被消磨殆盡,他當初為官的信念,全盤潰散,原來『官』不過是集污穢骯髒貪婪自私於一身,他說,他想親眼見識它能腐敗到何種地步;他說,立志成為好官,落得如此下場,那麼當貪官會是怎生情況?這世間的公理,難道真是善惡不分?」德松娓娓道來那段太久遠的往事。 赫連瑤華沒有騙她,他那時說的,是實話 他遇過了比她想像中更可怕的經歷。 「那時,是國舅爺出手,將少爺從窘境中帶離。國舅爺是他的恩人,這也是少爺為何願意成為國舅爺暗地裡肅清異己的幫手——他心裡明白,是他有利用價值,國舅爺才不惜與太尉惹上嫌隙。」德松並不單純想對她闡述一個老故事,他想說的話,在一聲吁歎之後低吐而出:「少爺不讓人靠近最真實的他,他防心既厚又重,可是他對你不同,非常不同……你忍心告訴他,他所付出的一切,全是場騙局,他的信任、他的寵愛,不過是自做多情的笑話?你要他再嘗一次信念瓦解的劇變?」 白綺繡微微一震。 每個人都對她有所期望。 她娘親要她替家人報仇。 德松要她隱瞞,要她溫馴地成為赫連瑤華的愛妻。 赫連瑤華要她在他身邊,要她愛他。 她自己的期望呢? ……如果,摒棄所有的雜錯、暫且不顧忌週遭人的眼光,或是能否實現成真—— 她……想怎麼做? 第10章(1) 她的期望,清楚得毋需費神多加思考,便已經有了答案。她想默默藏起它,不對任何人說起,將它當成一輩子的秘密,鎖入心底深處,只容自己細細咀嚼。 只是,當晚,赫連瑤華回到房內,帶回一屋子的寶寶衣物鞋帽、童玩、多數孕婦會喜愛的醃梅漬物,以及滿臉純真笑靨時,她的心幾乎為之融化,溫熱的淚,在眼中漫開。 他取出紅珠博浪鼓,咚咚咚地遞到她面前,露出唇瓣的白牙亮晃晃,笑起來多麼稚氣無邪,鼓皮上彩繪幾隻簡單彩蝶,色澤鮮艷漂亮。 「綺繡,你瞧,聲音真好聽。」咚咚咚他玩上癮了。 「你怎麼……買這麼多?」寶寶衣裳有男有女,鞋帽各種顏色齊全,童玩更是琳琅滿目,想得到,絕對沒錯放,想不到的,也不知他上哪兒去找來。 「不早些準備,萬一漏買了怎麼辦?」他笑,手裡博浪鼓仍在搖,只是這回,他塞到她掌心,讓她先試玩。 「男孩女孩都還不知道,衣裳胡亂買,總有一邊是浪費了。」生了男孩,女娃娃精美的粉色小儒自然不能穿;生了女孩,男娃娃帥氣的湛藍衣裳總是不適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