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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頁     杜默雨    


  「你,心裡若有事……」

  「再有姓江的人來,我誰也不見,老爺你盡可放心。」她說著,便掙開他的擁抱,翻身面對牆壁。

  「唉,說什麼呀?」

  她有兩種情況會喊他老爺,一是外人面前,敬重他是一家這主,另外就是偶爾跟他賭氣時,也會跺腳嚷他老爺,反倒令他大笑不已。

  可今夜這聲老爺卻叫得他心驚肉跳。

  她的傷口,完全不能去掘,才輕輕碰觸,她便要拿尖刀抵擋。

  「好了,不說這個。」他又伸手攬她的腰,將她翻轉回來面對他,柔聲問道:「還讓惡夢嚇著嗎?」

  「沒了。」她的聲音壓在他的胸前,悶悶的。「我困了。」

  「因就睡吧。」他拉妥她身後的被子,仍擁緊了她。

  他有一套獨門哄妻兒入睡的絕招,不是唱曲,不是哄勸,而是背書。

  「隰桑有阿,其葉有難,既見君子,其樂如何?隰桑有阿,其葉有沃,既見君子,雲何不樂?隰桑有阿,其葉有幽,既見君子,德音孔膠。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他輕聲吟詠著,瞧這桑樹長得多好呀,葉子這麼茂盛,這麼綠意盎然,我見到了所喜愛的人,也是很歡喜的呀,心中對她的喜愛,有時不好說出來,那就藏在心底,永遠也不會忘記……

  她在他懷裡總是很好睡,不一會兒,就聽到她平靜的呼吸聲。

  他低頭親吻她的額,再以指輕摁去她臉上的淚痕,又吻了吻。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既然昨日今日都亂七八糟的令人心煩,那就期待明日破曉的光明吧。

  江照影不回來便罷,若回來了……那再說吧,未來心亦不可得,何必先行自尋苦惱呢。

  噯,他再度憐愛地親吻她的睡顏,與她相擁而眠,將她藏在懷裡,也永遠藏在心底。

  第8章(1)

  一年半後,初春,遲來的東風依然吻不入重重疊進的衙門。

  「薛齊呀,你這郎中位置坐幾年了?」

  「回尚書大人,七年。」

  「七年,是該轉個職了。」刑部尚書今天喚了薛齊過來,好整以暇地告知消息。「吏部那邊有話,準備將你調個知州或是按察命事,我想你也該去地方歷練歷練,如何?」

  「薛齊但憑朝廷派遣。」這是薛齊唯一的回答。

  看似徵詢他的意願,實則無人拒絕或異議。

  通常京官外放皆會往上升,如今他熬了七年的五品郎中,卻是平調五品的地方知州或俞事,貶謫意味已是不言而明。

  看來是去年查了洪知府的案子,得罪太多人了。

  他審閱洪知府送上刑部的案卷,一眼便看出其中有很大的破綻,但有太多人過來「關心」,要他記得洪知府是翟太師的人,或要他記得疑犯當官的爹是某某郡王的大舅子,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總之就是要他乖乖掩上案卷,維持原判。

  他這回沒有「幫」所謂的陳黨,他只是秉公處理,一一羅列洪知府判案的誤謬之處,卷子往上呈,侍郎批個「退」要他重寫,他堅持不肯,後來不知怎麼,他的卷子不見了,先是落是怠忽職守的訓誡,後來尚書索性就將案子轉給其他同僚。

  他這麼「不聽話」,早就是諸多人的眼中釘,這兩年上頭也不再派他外出查案,少了一份差旅補貼不說,其實也是刻意削減他的職權。

  走到這個地步,意料中事。

  「你在刑部這麼多年,也是很有貢獻啦。」尚書大人不知是譏諷還是真心。「你寫了三部律政釋義,律政釋疑,律政釋例,幾幾乎是我刑部的傳世寶典,足可做為官員的參考范書了。」

  「卑職職責所在,盡力而為。」這是他還值得自傲的事跡。

  「我記得有幾處江蘇還是河北的知州,地點都不錯,你想去的話,該走動的還是得去走動。」尚書似乎是良心發現,提點他門路。

  他該去找翟太師嗎?找太師也沒用了,他已經徹底辦了該有的禮數,他全盡到了。生日,過年,娶媳,加封,他皆登門拜賀——可光有一顆誠心還不夠,人家送的是貴重厚禮,拿出來可以讓太師讚賞有加,撫鬚而笑,他帶上的宜城名產算什麼。

  既不夠聽話,又不會做官,唉,他還有什麼前途呢?

  一道長長的厚門簾隔開大廳通往後面屋子的通道,在昏暗不明的暮色裡,琬玉靜悄悄的搬了一張凳子,坐在簾後偷聽。

  雖說偷聽有失她身為薛家主母的身份,可是她實在太擔憂薛齊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

  傍晚,自她婚後就不曾再踏進薛府的父親突然來了,還帶來一位表情嚴肅的長鬚人物,她先請他們在廳裡坐著,後來薛齊回家,喊了一聲陳大人,她才驚覺那位長鬍子客人竟然就是陳黨首腦人物陳繼棠。

  薛齊吩咐送上茶,掩了門,三個人閉門談事,她也溜到後邊來。

  瑋兒和慶兒跟著躡手躡腳過來,她原想要他們離開,一見那稚氣的瞳眸裡有著超齡的憂心,她頓感窩心,都八,九歲了,念了書,明白了事理,已經懂得察覺大人一舉一動的變化,關心起雙眉緊鎖的父親了。

  她向他們比個噤聲手勢,要他們蹲在她身邊,母子三個大氣不敢吭上一聲,眼睛盯向長簾下的光彩,豎起耳朵傾聽。

  「薛齊啊,你可知姓洪的那廝參你一本,是陳大人幫忙駁回摺子的?」盧衡帶著教訓的口氣道。

  「多謝陳大人愛護。」薛齊向陳繼棠拜個揖。「洪知府的指控子虛烏有,薛齊自認坦蕩,就算都察院派御史查我,我也不怕。」

  「就是多少子虛烏有的事,也會被編派成事實。」盧衡還是很不客氣地道:「你自己得小心啊,不要連我也一起牽累下去。」

  「請放心,我本無過錯,絕不連累您。」薛齊再次強調。

  「沒過錯?你的郎中已經坐不住了,外調知府沒份兒,還降格去選知州。」盧衡還是很激動,「我聽到消息,吏部那邊肥缺早排定了,你就等著給派到海南,漠南那些鳥不生蛋的地方吧。」

  「蘇東坡也去過海南啊……」薛齊喟然一聲。

  「空有文名有什麼用?大江東去,一個大浪來就打死了。」盧衡今天火氣忒大,徹頭徹尾教訓這個他好不容易才挑中的笨女婿。

  「薛齊,你哪裡也不去。」一直不說話的陳繼棠開口了。「我力保你到大理寺,那兒右少卿出缺,皇上向來愛才,有我的保薦,沒有理由見你這般精通刑律的人才,他會勾選你去做個偏遠地方的小知州。」

  「陳大人,千萬拜託您,就請您美言幾句了。」盧衡轉為禮貌好口氣,再向薛齊斥道:「如今陳大人大力幫忙,還不快道謝?」

  琬玉在簾後聽清楚來龍去脈,雖為薛齊的仕途擔憂,心裡卻升起了另一種盼望。

  她明白,丈夫這些年來遭到刻意打壓,有時不免悶悶不樂,唯一讓他覺得當官還有所成就可誇口的,正是他寫就的幾部刑律大書。

  看他的意思,若能待在刑部,繼續給他鑽研刑律,不陞官也沒關係,可如今他有了是非,而陳繼棠最近晉為太子少保入閣襄贊政務,嚴重影響到翟天襄的地位,一場鬥爭勢必再起,父親又從翟黨倒向陳黨,甚至還要拉他過去,這樣一來,豈不讓他真正捲入黨爭,添惹更多是非?

  他是坦蕩沒錯,可是宦海沉浮,驚濤駭浪會將他打往哪個方向,他完全不能自主。

  如今若能外放,即便是個小知州,但能到那天高皇帝遠的地方,有山,有海,離開了權力鬥爭,勤政閒暇之餘,照樣可以搬了他最愛的律令書籍,研讀寫文,這樣何嘗不是另一條更坦蕩,更無負擔的官途。

  大廳裡也有片刻的安靜,黑夜降臨,吞噬了窗外最後一抹晚霞。

  「多謝陳大人厚愛,多謝岳父關心。」薛齊沉吟片刻,緩緩道來:「薛齊以為,自進士及第後,始終充任京官,即便有查案經驗,但畢竟不是地方父母官,無法深入民間,廣知民情,另外,也從未熟悉我朝的糧稅和漕運政事,不如有機會的話,就去地方看看,這樣才能完整我的仕宦資歷。」

  「說得倒好聽。」盧衡氣道。

  「你顧慮翟太師?」陳繼棠冷冷地問道。

  「你還當翟天襄是你恩師?」盧衡拚命出他的惡氣。「他要看重你,會眼睜睜放你在郎中位置霉爛?又拚命找我工部的麻煩,想拔了我的尚書,他利用你寫完幾本刑書,就一腳將你踢開了,你怎地執迷不悟啊。」

  「我誰也不顧慮。」薛齊平靜地回答問題:「我只顧慮我的家人。」

  「啊?你說什麼?顧慮誰?」盧衡不可思議地再問。

  「岳父,我顧慮我的家人,我的妻子,我的兒女。」

  「你你你……薛齊啊,當官的是你,不是仰賴你吃穿的妻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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