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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華甄    


  日頭偏西時,商船在千帆競逐、萬桅聳立的碼頭靠了岸。謝志寧和小珚告別船主一家後,直奔騾馬店打聽苗大鍋頭的行蹤,可惜仍舊沒趕上,苗家馬幫兩天前就離開了。不過騾馬店的人告訴他們,苗家馬幫將在僰道縣換馱。

  出生於茶商世家的小珚和多與送茶人來往的謝志寧都知道,「換馱」就是換貨物,意思是馬幫隊將在僰道卸下從杭州、京口運去的貨物,再在那裡上新貨,然後啟程。這也表明,換馱的馬幫隊會在當地休整幾天。

  「既然如此,我們今夜就好好休息,明天再上路吧。」雖然再次錯過嚮導讓他多少有點失望,但謝志寧還是很認命。

  小珚則興致高昂地安慰他:「就是,在船上待了這麼久,我都不會走路了。而且你不用擔心,水路比陸路快,明天清早我們就上路,一定能趕上他們。」

  他低頭看著她,見她可愛的小臉蛋上沾著灰塵,原本整齊美麗的髮髻鬆散地墜在腦後,衣服上佈滿深淺不一的斑點,那是多日在船上風吹浪打的結果,可是她明亮的眼睛仍然燃燒著熱情和鬥志。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輕捏她翹起的下巴,稱讚道:「你真是我的好同伴。」

  「為何這樣說?」

  「因為你從來不抱怨。」

  她頑皮地做了個鬼臉。「如果那能解決問題,我會每天從睜開眼睛就抱怨。」

  他笑了笑,拉緊身上的大包袱,指著附近一家裝潢富麗的客棧。「走,今晚我們就到那裡去住一宿。」

  那一夜,他們脫離了搖晃的船,在客棧床鋪上穩穩當當地睡了一夜。但也許是習慣了彼此的陪伴,忽然沒有了對方,他們都睡得不好。唯一讓他們滿意的是,在各自的房間裡,他們洗了個痛快的熱水澡。

  京口來往船隻多,要找可載客的商船並不難。早飯後,他們再次回到碼頭,順利地搭船沿長江而上,直奔僰道。

  運河流速平穩,長江則不然,尤其是春汛期間,水位上漲,船隻逆流而上,風險更大。但他們搭乘的是能抗風浪的大商船,因此一路上可說是有驚無險。

  離開江南時,還是春寒料峭的二月,進入巴蜀時已是四月天,氣溫陡升,炎熱如夏。被滇蜀茶商和馬幫稱為「綠洲」的僰道縣(注二),因金沙江、岷江在此交匯形成長江,因此素有「萬里長江第一城」之稱。

  下船後,他們立刻打聽到苗家馬幫的消息,他們住在城裡的「大通商號」。

  兩人直奔那裡,不巧苗大鍋頭一行人到城外貨棧上馱(注三),尚未回來。

  謝志寧留下口信,在商號附近找了間客棧落腳後,便帶著小珚去逛騾馬集市。

  「老天,這裡的馬比人還多!」

  看著狹窄的街道上擠滿馱著各式貨物的高騾矮馬,小珚連聲驚呼。

  「是啊,這裡是西南茶馬道的中轉地,有上千家騾馬店,除了進出古道的馬幫和茶馬易市的商人會在這裡滯留外,一般遊客很少到這兒來,自然騾馬多過人。」謝志寧回答著,帶她走進一個拴了很多匹馬的圍欄內。

  在馬陣中穿行,小珚不時被那忽然高揚的馬尾巴刷到,嚇得她不是驚呼,就是撞到其它的騾馬。謝志寧只得拉著她,將她護在身邊。

  「你來這裡幹嘛?」見他湊在一匹匹散發著馬糞和乾草味的騾馬前察看,小珚好奇地問。

  他隨口道:「買馬。」

  「你不是說我們要去找苗大鍋頭,請他的馬幫隊帶我們上山嗎?那為何還要買馬?」小珚小心地避開那些飛揚的馬尾巴,不解地問。

  「沒錯,我們要去找他,但我們仍需要自己的馬。」

  「自己的馬?我們要騎馬嗎?它們看起來很嚇人啊。」看著這些脾氣似乎很壞的騾馬,小珚的臉色有點發白,她這一輩子還沒駕馭過這種高大的動物。

  謝志寧直起身,轉過頭來看著她。「咦,這是那個跟我保證什麼都不怕的吳小珚嗎?你的好戰精神到哪裡去了?」

  小珚不理睬他的調侃,心懷怯意地看著身邊的騾馬。「那不一樣,反正我是不會坐在這畜牲的屁股上去買步日茶。」

  「我也不會。」謝志寧笑得更歡快了。「而且就算要,我也不是坐在它的屁股上,而是騎在它的背上。」

  「不管你怎麼說,我們不需要它。」

  「當然需要——啊,那位大叔,請等等!」正跟她說著話,謝志寧忽然揚起頭對著前方喊,可惜小珚的視線被一匹匹高大的騾馬擋住,不知道他看到了什麼,只好跟著他穿過馬群,往那裡走去。

  「看,這正是我要找的天馬!」聽到他欣喜的驚呼,小珚看到他們面前站著一匹純栗色馬,這馬較為矮小,因此不那麼嚇人,且毛色光滑發亮,尾巴也不亂甩。當它溫柔的目光與小珚的雙目接觸時,她立刻喜歡上它了。

  「這馬好小,它好可愛。」她由衷地稱讚道。

  謝志寧面帶喜色地告訴她:「這是產自漢源的建昌馬,別看它個頭小,不像騾子那樣高大強壯,但它能負重,耐力好,行走穩健,善登山涉水,俗稱「天馬」。要走騾馬道,這種馬是最好的。」

  牽馬的男人聽到他的話立刻道:「公子果真是識馬之人。「栗兒」已經在茶馬道上行走快十年了,從來沒有失過蹄,如果不是改行,我怎會捨得賣它!」

  「為何要改行?」謝志寧拍拍「栗兒」強壯的腿腱問。

  男子哀傷地說:「那條道路太險,盜賊橫行,蠻族搶劫,我兒去年死在蠻夷斧下,那是我的傷心地,不想再走了……」

  見觸及人家的傷心事,謝志寧沒再追問,轉而道:「你要把它牽去哪裡?」

  愁容滿面的男人撫摸馬頭。「不去哪裡。只是捨不得,想牽它遛遛。」

  見他對馬感情難捨,謝志寧說:「我有心買你的馬,你開個價吧。」

  男人喃喃道:「只要公子善待我兒愛馬,價高價低無所謂。」

  謝志寧取出一吊銅錢遞給他。「我已打聽過行情,這個價碼應該是公道的。」

  男子看了看手裡的錢,驚訝地說:「太多了,此馬年歲大,不值這麼多錢。」

  小珚看到他給的錢,也大吃一驚。在當時,一吊等於一千文銅錢,市場上一斗米也只賣三、五文錢,一隻雞不過一文錢,可他卻用一千文來買這匹馬。

  但她相信謝志寧這樣做一定有道理,因此什麼都沒說。

  謝志寧推回男人的手。「我看中的是它的經驗,不是年齡,你安心收下吧。」

  男子雙手捧錢,兩眼含淚地看了看賣出的馬,再對謝志寧俯身一拜,道:「公子是好人,我兒在天之靈會保佑公子二人一路平安。」

  說完,不等謝志寧回答,他已經轉身跌跌撞撞而去。

  謝志寧注視著大叔消失在馬群後的瘦削身影,緩緩握起韁繩。

  「你真是個好人。」被剛才那一幕深深打動的小珚崇敬地看著他。

  謝志寧轉過頭來對她皺皺眉。「不要崇拜我喔,我還是那個被你痛罵的「英俊的冷血鬼」,別以為多給傷心的賣馬人幾文錢,我的冷血就變熱了。」

  小珚笑道。「是的,傻瓜才會那樣認為。」而我就是那個傻瓜。

  「祝賀公子剛做成一樁好買賣。」

  身後有人說話,謝志寧和小珚同時轉身。

  馬欄上坐著一個四十來歲的粗壯漢子,那一身短衣緊腿褲將他短小精悍的身材顯露得有力而靈活,他機警的眼睛猶如進攻中的獵鷹,犀利而無情,當他緊閉嘴巴時,臉頰上露出兩道深深的紋路,讓他看起來既嚴厲又冷酷。

  他目光如炬地在他們身上掃過,最後落在謝志寧臉上。

  「敢問這位大哥是誰?」謝志寧平靜地問。

  那個漢子咧開大嘴一笑,而這個笑容讓他整個人頓時變得親切多了。「聽說有位京城貴公子自杭州城就在打探我的行蹤,而後又一路緊追來到這裡,難道那位公子不是閣下嗎?」

  謝志寧臉上露出欣喜的笑容,與小珚對視一眼後,興奮地說:「原來你就是我們苦苦尋找的苗大鍋頭啊?」

  對方將他上下打量一番後,說:「在下正是苗大勇,公子一定就是謝家黃酒「龍泉酒莊」的繼承人,謝大少爺了?」

  「正是在下。」

  漢子聞言,當即跳下木欄,伸出一隻手走了過來。謝志寧立刻迎上去,用同樣的動作與他合掌交握。

  他粗壯的大手握住謝志寧的手用力搖了搖。「我與何大哥是過命交情,他常常提到公子,所以我可以說自公子十歲起就認識你了,直到今日才得謀面,我還以為公子已經改變主意了呢!」

  謝志寧爽朗地笑道:「我早想動身,可惜時機一直不對,此番又差點兒與苗大鍋頭失之交臂,真險哪。」

  聽到他的稱呼,苗大勇啐嘴道:「噯,你我既是舊交,就以兄弟相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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